“我一直不明白这种矛盾性从何而来,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摇摆,勉强认同,给我面子罢了。直到去年秋天到东京比赛,你提起学生会竞争,我感叹坐以待毙不是你的风格,想一次试探你的反应。结果你却说,我们不一样,胜利和我是一体的,而你追求胜利,只是为了变成别人。”幸村一笑,那笑容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如同夏日午后云浪翻涌所卷起的日光,“和你姐姐一样的人。”
他说,我仿佛再一次认识了你。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强烈的不满足。变成姐姐是不够的,必须变成自己——是变成,不是变回,而所谓的‘自己’,尚在探索之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冲绳,你问我,”幸村顿了顿,有意模仿她的语气,“‘你想要了解的我,是否也包括这样的我?’”
早川抬手遮住半边脸:“别学了,好尴尬。”
“变成自己,”幸村琢磨着这几个字,笑容突然敛住,仿佛云浪铺开,吞没了太阳边缘最后一点光亮,“变成什么样的自己?现在这样吗?”
*
早川遮着脸颊的手一点点挪开了。重新放回桌上,又因为无所适从,只好拆开筷盒上方小抽屉里的大麦茶包,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她说:“知道我这会儿是什么感觉吗?”
幸村摇摇头。
“一股恶寒,如坠冰窟,好像实验室里任人观测的小白鼠。”她叹了口气,注视着平静的水面,茶包中大麦舒展开来,散发出温和的香气,“幸村,我说过,观察别人是不好的。”
十分遗憾,他说的每一条,都对。幸村的眼底永远酝酿着风暴,汹涌的浪涛包围了她,随时准备将她拖入汪洋之中。她被吸引、被裹挟,被吞没,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同,挣扎许久,最终站稳脚步,对他说,我不走。
只是她没能意识到,那汪洋不仅仅和幸村有关。他所代表的,不过是庞大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清澈,透明,晴空下闪着炫目的光。盯着看久了,就会雪盲。
她早就在汪洋之中了。汪洋里有五维图,人际关系、外貌、知名度,有三条支线,随时公布的任务。她拼命地向前游,四周都是浪头,告诉她,不容休息,不许停下,不可回头。
“以前大家都说,姐姐很擅长演讲。能够调动气氛,把控场面,事情只要交给她,就没有什么做不好。后来姐姐和我形容过那种感觉,好像是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讲脱口秀,一些准备好的或全无准备的话从喉咙里奔涌而出。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的跳动,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跟着砰砰的跳动。一下一下。姐姐说,与其说是我在话说,不如说,是话在让我说它。”
幸村笑,这是德里达的名言。
早川充耳不闻:“后来在学生会,我也明白了这是什么感觉。许多事情自有逻辑,内部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排球部的纠纷,三言两语,就能上升到学生会的利益,一件事情由我开始,却未必能由我结束。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人总会上瘾。”
她说,就算做到主席又有什么意思,想想真是无聊。然而身处其间,你所接触的每个人,获得的每个反馈,设定的每个目标,都在重申这件事情的意义。它们不断地告诉你,往前走,别回头。于是当众发言、准备活动、与人周旋,都变成勇者地图上的关键一环。你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其实不过是踏上家用跑步机,位置不曾移动,仅仅增加里程数而已。
海原祭的晚上,迎着她自杀式坦诚的目光,仁王笑了。他没有问别的,他问,你开心吗?
后来在神户,对着仲秋波涛起伏的海面,母亲告诉她,如果注定不能快乐,那就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只是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如果这一切都并非我真心所愿,那么我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
烤肉吃得差不多了,她去了趟卫生间。回到桌前时,幸村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温柔,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正欲劝他停下,却见他指了指茶杯边的餐巾纸:“有人给你的。”
餐巾纸四四方方叠成一块,她满头雾水地打开,只见中央用黑色水笔写着:“国中的时候就看过学姐登在校刊上的文章,网球部那篇,写得真好,我看得泪眼汪汪,于是决定来立海读书。排球部的稿子虽然争议重重,但是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喜欢。今天听说学姐和同学在办公室门口吵起来了,不管外面怎么传,我永远会相信学姐,站在您这一边!”
底下又是一行小字:“秋天快要结束了,有机会去大山寺看红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