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台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滑动盏盖,轻笑一声,缓缓道:“潘大人,这是做何?兰台年纪轻,怎么受得了大人之跪。”
他说是受不起,但坐在那里稳如泰山,不见丝毫惶乱。
潘济知道,自己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沈家人手里,以后是生是死都捏在人家手里,哪里敢真把沈兰台的话当真,虽年纪一大把了,却依然笔挺挺地跪着。
沈兰台轻啜一口杯中香茶,笑道:“潘大人还是起来吧,这若是跪坏了,明日的奏疏可就不好办了。”
“下官愚钝,沈将军有话尽管吩咐。”潘济看不透他的意思,依然不敢起身。
沈兰台一双漂亮的瑞凤眼,盯着他笑,笑得潘济后背生寒,恭谦道:“将军。”
沈兰台道:“起来吧。咱们坐着细细聊。”
潘济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上,却也不敢放肆,臀部只沾了一个椅子边,虚坐着,等待沈兰台吩咐。
沈兰台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徐节帅拼死守城,已经在刚刚殉城了,这一事还需要潘大人秉公详记,呈送云京。”
他说完这话,便眼神幽幽地看着潘济。
潘济额间细汗涔涔而出,心念快转,知道他是要听自己怎么写这奏疏,这奏疏还要写得让他满意。
他是知道鲍公公带着圣旨入城的,也知道徐有虎是有罪之身,不过当时命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这些官司。
他早早藏了起来,只等着南诏搜刮城池之后,再寻机会逃出去,只要没人知道,伪装成农夫,活命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留在府衙之中,城破以后,他这个刺史就是头颅搬家,挂在城楼曝尸的结果。
心思电转,沈兰台说的是徐节帅,不是徐有虎,也不是徐贼,态度上应该是要保徐有虎。
遂沉了沉心肺,决定赌这一把了,低声回道:“鲍公公在城下遇南诏兵马殉节,徐节帅身先士卒,守城七日,终以身殉城。”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兰台的反应,直到看见一个破云散雾的明亮笑容,才终于确定自己赌对了。
不管以前双方有什么矛盾,这次沈家是要保徐有虎了,保徐有虎的名声,保离城徐家。
潘济心下一叹,他这条老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就是沈家的提线木偶,只要他还是信州刺史一日,信州就是沈家的地盘。
何止是信州啊,以后整个东川,整个剑南道,都要是沈家说的算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出了西川的沈家军,怎么可能还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就算真让他们回去,面对虎视眈眈的南诏,东川现在也是无一兵一卒可用。
半个时辰后,沈兰台笑着将刺史潘济送出门。
连玉看着这老头子,比起进去时的一脸菜色,出来时,甚至连脊背都塌了,也不知道沈兰台对他做了什么。
她因着跟彭鹰交流了一番感情,耽误得连一句话也没有听到,真是白瞎了这个听墙角的好位置。
沈兰台往回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但脚步未停,人也没吭声,完全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她身体好,跪一跪没什么,就是无聊得很,还有,没能将那个屡次犯到手里的小叛贼斩杀了,让她愤懑得很。
“追了那么久,人杀了?”清越朗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玉抿抿嘴,懊丧道:“没有。”
“没打过?”沈兰台轻笑。
连玉听来,这声笑里满满都是嘲讽,仰起头,不服气道:“下次一定杀了。”
沈兰台蹲下身,一手按在连玉额头鼓起的红肿大包上,呵斥道:“不准有下次。再违反军纪,就将你送回去,还给孟二。”
连玉疼得龇牙咧嘴,抬手推开他作恶的手,道:“知道了,下次在阵前杀。”
沈兰台从身上掏出伤药,拿细棉布蘸了,按敷她额头的红肿处,笑道:“这是谁啊?多大的仇,让你心心念念,非杀不可。”
“在崖州破城时结的仇,我走到哪里,他带兵围杀哪里,这不是天大的仇,是什么?”连玉哼道。
沈兰台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带兵打仗,只有国恨没有家仇。他也是遵令行事,不是个人行为,你不能将这个论算到私仇之上。”
敷完额头的伤,他起身进屋,拿回来一个湿淋淋的帕子,抓起连玉的手,将上面的血渍擦掉,然后敷上伤药,念道:“你可怨我没派人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