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初阳露面,天光自云隙洒落,驱散薄雾,白点才成一线,缓缓朝着宫门蠕动。
林衡看着脚下人影,心里蓦然生起一种悲凉又傲然的心情。
角楼瞭望的侍卫,早早发现异常,派遣人去查探情况。
“禀都指挥使,都是些听闻右仆射入狱,前来鸣冤的老百姓。”他欲言又止,小声补充,“有个人我认得,十年前对方搬到京郊的河口来,说要找儿子的。”
或许,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殿前司都指挥使看着自己手下的都虞候,给了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不管真伸冤还是假伸冤,若是让对方靠近宫城,便是你我失职。按律,该斩。”
都虞侯脖子一凉,刚柔下来半分的心肠,重新硬下来,着人拉弓对准宫门空地,不许靠近。
违令射杀。
都指挥使着副都指挥使看着态势,自己阔步朝文德殿走去,将事情上报。
正值傅伯廉与谢景明带着一对青黑眼睛,朗声汇报沈昌招供的罪状,唐匡民看着眼前那足够环文德殿大半圈的供词,太阳穴的青筋跳得异常活跃,被他撑着脑袋死死按住。
群臣噤声,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来。
岂料,都指挥使会撞在火口上,让唐匡民本就点着的引线添上一把火,瞬间便噼里啪啦炸响,比炮竹的阵仗都要大。
大臣深深垂首不语,听着桌案上一堆物件“嘭嘭”炸响,咕噜噜顺着御阶滚到底下来。
“朕倒要看看,他沈昌手下到底多少冤魂,一朝入狱,就能引得万民而来。”
他语气潜藏的意思很明白。
众臣俱寂,无人胆敢开口应声,只敢跟在后头,一同登上角楼。
出殿到角楼路上,傅伯廉隐晦看向谢景明,见对方气定神闲,心里暗忖道,莫非是他搞错了不成,此事对方竟然没有掺和插手。
他以为,对方会趁机帮林家翻案。
寅时他们两人随同三司会审,竟审出当年林家造反之事,居然都是沈昌带人抄家以后,捏造出来的证据,一字一句惊心动魄。
大理寺卿擦汗的手帕都湿了三条,上呈供词时,都犹豫要不要将这一条加上去。
此事要是细查起来,源头会落到哪里去,他们心里都明白。
毕竟沈昌和谢景明都一样,对外标的都是孤臣的模样,只不过谢景明的孤是几乎没有官场朋友,沈昌的孤却只是立场。
当时,谢景明便说:“沈昌临死之前,圣上必定会最后见他一面,届时若是沈昌说自己招供了,却没有收到供词,诸位可曾担得起隐瞒的罪名?”
沈昌也不是个傻子,供词里也没有直接将唐匡民给卖了,他们如实奉上去,让帝王忖度总比他们自作主张要好。
是以,供词依旧原样奉上去。
唐匡民翻阅时,死死盯着林家那一张供词许久,甚至把怀疑的眼神都落到了朗声汇报的谢景明身上,怀疑对方蛰伏多年,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是不是就等着现在这一刻。
猜忌怀疑让他一颗心像是被丢在盛夏正午灼热的青石板上,翻来覆去都是煎熬。
君臣大步流星朝角楼走去,紫衣、红衣跟随上楼,其他大臣留在下面。
透过角楼弓箭缝隙,可见天街小巷,汨汨渗出一滴滴的白,静默无声汇集到宫城护城河前,安静伫立。
凝神看去,可见一片白里,掺杂着几点木色,那是一块块红墨的牌位,红字如血,字字都是血肉压成的一条命。
街巷里也冒出其他黑漆脑袋,全往这边直勾勾看来。
殿前司的将士已围着白麻衣人群,兵戈向前,警惕异常。
傅伯廉从来未曾看过如此冷静的一群冤主,一时之间仿佛坠落黑夜坟场,见白骨从地里爬起来,亲自伸冤一般,有一种透骨的森冷,从他脚后跟蹿起来,直透心底。
但凡底下的人群闹一闹,用血肉之躯拼一把,铺垫几条人命后愤然、吵嚷、喧闹着要一个说法,或许他都不会这样毛骨悚然。
可并无。
天街两侧的车马辚辚压过,从他们身旁途经,两侧酒肆饭铺依旧烟火腾腾。唯独叫卖声静止下来,肩上披着抹布的伙夫都抄着大铁勺,从满是油烟的窗里,冒出一颗脑袋,无声打量。
灵幡、黄纸也无,一应祭祀之物都无。
白麻衣的老百姓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灵位,偶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响起。
甚至连啜泣声都是压抑的,显得格外克制收敛,没有半点来找麻烦的模样,只是如同一个被外人欺负的乖巧孩子一般,抹着眼泪站在耶娘跟前,都不晓得哭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