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收摊早,她心血来潮跑到村口去,想用爸妈给的零花钱到集市上买块新的手绢。路过小学校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被朗朗书声吸引了。说是学校,不过就是随便围起来的一间平房一圈院子,几个小孩子就坐在屋外,有板有眼地念着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就那样斜倚在门前,手里拿着书,也不打开,就持在胸前,随着孩子们的吟诵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掌心。他的衣服破得连补丁都没打,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孩子们崇拜地看着他就像看着神仙一样。
他一句一句地给孩子们讲解诗句的意思,孩子们听完便问,“老师,你从哪来?你家在哪里?”
他就笑了笑,说,“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
孩子们全然听不懂,一个个愣怔着看他。
他就摇摇头,抚掌而笑。“回家吃饭吧,今天不讲了。明天再讲。”
孩子们呼啦散去。只留她一个人还站在院外。
“是什么意思?”她说话没什么礼貌,就那样唐突地问。
他倒也不介意她不是学生,两个人就隔着形同虚设的院墙,细细地讲起了文章。讲罢,他把手里那本书顺手送了给她,“想看就拿去看,哪天看完了到这来还我就行。我要是不在,你就放门口,孩子们会帮我拿进去的。”
她摇头,“我不认字。”
“那你来学啊,”他毫不在意,“反正孩子们水平也是良莠不齐,我再怎么教,也是众口难调,不差你一个。”
那天她忘了去买手绢,反而抱了本书回家。趁爸妈没注意塞在枕头底下。其中一页他帮她划了线,正是孩子们背的那首《回乡偶书》。晚上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字,回想着读音,试图辨认出不同的字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困倦得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爸妈早就出海去了。
“我不行,”她苦恼地在院外跟他抱怨,“我不喜欢看字,太难了。”她挠挠头,“但我喜欢算账,我平时帮我爸妈卖鱼算的账,很快的,从来都没错过。”
“那你也多少学一点写字,”他就耐心地说,“学了够用的字,你就可以算更多想算的账。”
“哪有那么多账可算。”她不以为意,“一天天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钱。”
他就笑了,“当然有,”他看着她,“你应该多学文化,将来走出这个小渔村,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样的想法,她总是默默地在心里藏着,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更没有人会跟她提起这样的话。
“真的吗?”她欣喜地问,但又立刻失望起来,“你不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肯定没什么好的,你才会愿意来我们这个破地方。”
他一愣,就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暂时落脚,还会走的。”
“回家吗?”她好奇地问。
他摇头。
“那你一辈子都不回家?”
他没有回答。
后来回想起奋不顾身跟他离开小渔村的那一年,即使过去了半辈子,她还是连那天的天气,她穿的什么衣服,家门口晾晒的鱼篓摆了几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全村的人都知道,老乔家的姑娘跟那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教书先生私奔了。
她爸妈曾指着她的鼻子骂,让她走出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但很多年后,她不仅回来了,还大刀阔斧地教村里的渔民改变经营方式,让很多因为渔获越来越少或是身体承受不住劳累而分文无收的渔民也重新赚到了钱。大家都知道她在城里开厂子,争先恐后地以能给她进货为荣。虽然父母临终前也还在念叨乔家绝了后,但她再也不在意。
“我感谢你爸一辈子。”孟显荣去世之后,她每每在和女儿们叙旧时要拎出来说一遍。“要是没有他,我可没有勇气走出我们村,更没有机会学识字算数。”
他懂得她的天分。虽然她不懂遣词造句做文章,繁体的乔字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写,还嫌乔海云三个字笔画太多,一辈子都写一手极其难看的狗爬字。但她脑袋聪明,学算盘,没几下就上手,学记账,很快就有模有样。他鼓励她去学,去试,甚至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支持她从体制内出来下海,从无到有做起一个冷冻厂。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她的后盾,是个被笑话“吃软饭”的只会咬文嚼字的教书先生。
“其实你爸只是大智若愚,”她笑称,“他的才华可不能用在每天看账本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