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群岛(139)

“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今年过八十的老太太问出这句话,孟明玮却只能默默流泪。当年大事小情全都二话不说给家人摆平,训得厂子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大气都不敢出的乔厂长,现在只是个一身毛病手不能扛肩不能提出门都要拄拐杖的小老太太,当年眼都不眨就下在鱼汤里神色自若地提上楼去给李诚智喝的安眠药,现在成了她每个腰酸背痛辗转难眠的夜里不可或缺的优良伴侣。而那个把她当成天,手足无措地求她救命的女儿,如今也成了一个走过半生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得失败的母亲。

孟明玮摇摇头,“算了。”她说,“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站起身,眼神发飘,行尸走肉一般地往门外走。

“明玮啊。”她妈在后面叫住她,“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你还没到六十岁,日子还长。”

还长么?和她不死不活的几十年婚姻相比,再漫长的凌迟都像是解脱。

她走出她妈家门,抬起脚步艰难地上楼。从三楼到四楼,十三个台阶,拐个弯,又是十三个台阶。一共二十六个台阶,她就能从她妈家回到她自己家。但那不是家,那是她服了半辈子刑的监狱。以前李衣锦不知道从什么书里看来的,跟她讲,有的外国不判死刑,判几百年无期徒刑,然后就让犯人在牢里一直过到老。每次李衣锦又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被她骂,不好好读书,净不务正业。这会儿倒是突然想起来,这可不说的就是她自己吗。

她把她的命都系在了李衣锦身上,盼着她健康,盼着她优秀,盼着她出人头地,盼着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盼着她逃出生天,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像她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服刑。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给她判的刑呢?是她妈,是丈夫,是女儿,还是她自己?

走上二十六个台阶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一片。她从小脑子就笨,爸妈不嫌弃,但跟孟菀青孟以安一比,不说她也知道,可惜她笨就笨了,连带着李衣锦也不聪明,还落得埋怨。

她站在自己家门前很久,迟疑着不想打开那扇门。以前的许多年,即使打开门就要面对李诚智的冷言冷语或是他瘫在沙发上喝完酒的醉态,她知道小房间里有女儿在听话地写作业,惦记着女儿下个月月考,明年升学,心里便有了盼头,便不那么压抑了。李衣锦上大学走了好几年,她都还把小房间的书桌摆得像是原来的样子,晚上把台灯点开,放一杯水在桌上,就好像还在陪孩子读书准备高考的时候一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李衣锦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躲起来喘口气的空间,是孩子反抗了许多年终于得以逃离的牢笼。她觉得她心里应该高兴,毕竟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再也不想回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成为她这样的人,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恨她就恨她吧。

李诚智今天没喝酒,电视上放着万年不变的中央七套,他窝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打着呼噜。他们家的沙发几十年都没换过,把手磨秃了,靠背变形了,李诚智天长日久地坐在沙发上他专属的位置不挪窝,沙发让他活生生坐出一个回不平的坑。但孟明玮一提换沙发,他就说她虚荣,不让换,她也没钱去换。

“离婚吧。”

孟明玮把这句话说出口,在心里想,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她妈给她撑腰了,她只剩她自己了。

她拼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沙发上的李诚智的耳朵里,被他的鼾声盖住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

她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几个格,然后又说了一遍,“离婚吧。”

这一次李诚智似乎听见了,他翻了个身,以便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坑里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睁开眼看了孟明玮一眼,又很快闭上了。

“滚你妈的。”他熟练地说。就像每次她问他晚饭吃不吃土豆,明天买不买白菜时的回答一样。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孟明玮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像是被遗忘在菜筐里的土豆和白菜,就算烂掉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她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拖着僵硬的腿脚,缓缓地走到小房间里去。她环视了一圈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在小床上坐下来,抚抚被角,又抻抻床单,但她本来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她拿起手机,打开跟李衣锦的聊天页面,但想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输入进去,又退了出来,拨通了楼下她妈家里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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