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赵昌意识到了,他其实一直在隐隐约约的后悔。
不是后悔与鲁泥的感情,他已经重新说了亲,那段感情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只宜藏于心底,不会常常品味。他后悔的是回家。
他的见识、他的手艺,全来自于投军的经历。而回到家中,他渐渐已经脱离了那时的环境,许多消息都滞后了。他成了一个见识短浅的乡里人,哪怕他开着罐头厂,再过两年,县里的大户也未必比得上他。
但那依然不能阻止他与……用许明的话说,与时代脱节。他在发往亭里的报上也看见过东州的事,但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什么,甚至不觉得那与身边人有关。直到许明决定要去,而他正好在旁。
就是那一刻的了悟,那一刻的不甘,让赵昌不顾父亲家人的反对,决意报名出海。他是立功受伤的齐军老卒,有这个资格直接报名。
不过报名的人还挺多,他必须在培训之后的考核中淘汰其他人才行。赵昌考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因为竞争者不光本地,乃是齐国全境。当然,结果不错,他来到了船上。且允许夫妻同行,而许丰又愿意嫁给他一起来。
天高海阔,赵昌的雄心壮志与太阳一起高升。他自然想搏一个富贵功名,毕竟他读书不多,又受伤断了从军的路,这随大王出海却是难得的进身之阶了。
但他从心底里最本质的愿望来讲,他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奢求什么功劳,只想凭心意行事,去乡里人想都不曾想过的地方,见梦也不曾梦过的景色,做闻所未闻的事业,搏一个老来不悔,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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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很幸运,他居然一点也没有晕船,完全不需要劳动医师照料,还反过来帮着照顾了别人。实在是除了船员之外,晕船的太多,有轻有重。
有人难受几天就缓过来了,有人一直哼哼唧唧食欲不振。严重的还有病死的。
不过这在出发前也早有预计,一切准备工作该做的都做了,出海的人也都在培训中被告知了风险,出发前还都上船在近海航行过一段时间去适应。总的来说,死者不多,士气略有不振,但影响不是很大。
培训时每个人都学过如何照顾晕船的人,这时就派上用场了。韩信也不是刻意表现什么爱民如子,而是确实需要人手,医师自己都躺平了几个呢。
虽说选出来的人都上船试航过,但离海岸远了,就算没风也有三分浪,跟在近海航行还是不同的,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良好。
张泽若也躺了两天,韩信很担心她跟张良一样身体不好会挺不过去,好在也就三五天过去,张泽若就恢复了。现在将近目的地,船上已经大体平静下来,只有少数人还躺着,大部分已经能正常进食了。
韩信这才有心,跟张泽若在甲板上海钓。
不过在海上钓鱼一点也不容易,也就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而已。张泽若运气好,已经钓上一条他们不识得名字的鱼了,韩信这边还没开张呢。
张泽若便一会瞥一眼,一会瞥一眼,眼中带笑,脸还努力板着,韩信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鱼竿,也板着脸道:“文兰想笑便笑,不必忍耐。难道我还会因为这个问罪你吗?”
张泽若嘴角微微一弯,硬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道:“我这条鱼是大王帮着绕线才提上来,也算是大王所获。待会就提到厨下,让大伙尝尝大王亲自钓上的鱼。”
“不必了,我向来就不擅长于此,叫他们笑话我夺了你的渔获。”韩信重新拿起钓竿,不怎么认真地甩出去,陷入了回忆之中,悠悠地道:“我少年时腹中饥饿,又被寄食的人家赶了出来,只能在城下垂钓,却怎么也钓不到鱼。”
张泽若心口一跳,暗暗咬住唇没有出声,生怕惊动了他。她心道,这便是大王那个梦了吧,但他如此说来,显然忘记是在叙述梦中之事了。
韩信确实是忘了。他说起漂母以食相赠,苦笑道:“我无处觅食,竟又去了十多日,她便日日以饭食贻我,不曾相厌。我道日后必有重报,反被她责备了一通,令我惭愧不已……啊,我是说,在我那个梦里……”
他一转头,看见张泽若了然的目光,当即闭嘴不再解释。想来他这个梦中故事,如张良等人都不会单纯以梦视之了。张泽若也是聪明人,恐怕也一样。
所以他只是转回头去,看着不时拍在船身的浪花溅出的白沫,说出了故事的结尾:“……后来我给了她千金回报。但是她在一场时疫中失去了丈夫,回乡时也没有见到她的孩子。那千金,对她的意义想来也不是很大了。”只说到这里,他才微微露出笑容,神情释然,“她就是陈虎的母亲,徐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