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听见张良几乎用气音说了一句:“伯南梦里那位天子,就是沛公吧。”
无意识地松手,吃得就剩一层皮的红薯掉在了地上。刘邦本能地笑起来,低头捡起薯皮,扔到火盆里烧了,怦怦乱跳的心口已经平缓下来,哎呀了一声:“子房这话可不能乱说。”
“请大王屏退左右。”张良却不看他作张作势,平静地请求。
刘邦熟悉张良,知道他这个样子是已经认定了,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来摊牌的。刘邦收了笑,吩咐了一声,令帐中侍候的人都退出帐外几步,不许人入内。
“我要再说不是,子房就要去问韩信了吧。”他重新笑着说,那笑意里不再是惯常的亲热,却仍有几分亲近。
张良仔细端详着,微微点着头,反而放松地笑了出来:“那我如何,是否在沛公殿下称臣?”
“子房一心复韩,虽然与我一见如故,但还是跟着韩王去了。项梁死在定陶,我与项羽分两路入关中。我嘛,嘿嘿,先入关中。路上因为帮你夺了韩地,你也就投桃报李,给我出谋划策,助我入关。”
刘邦剥着马铃薯,浑不在意似的将记忆中不知该不该称“往事”的故事说出,竟没有什么隐瞒。
张良听到伪游云梦,轻轻吸了一口气,记下了陈平的名字,又对着刘邦郑重行礼:“多谢沛公对良如此坦承。”
“你我一见如故,子房在那一世中又助我良多,应该的。我坦白讲,若是瞒你什么,你再去问韩信,那我不是平白在子房面前失了信用?不过你今天突然来问我这些又是做什么?”刘邦摊了摊手,苦笑,“我看着是个梁王,实际上就是韩信剑下的待死之囚罢了,不能帮你什么了。”
张良垂眼不语,把已经不怎么热的蜜水喝了半盅,才慢慢地道:“我只是想问一问,沛公那时容不下伯南,那韩王又如何呢?”
他已经听刘邦说过韩王成被项羽所杀的事,这个韩王问的乃是韩王信。不过与其说是问韩王信,不如说,他问的是他的韩国。
韩国呢,又还能被天子所容吗?
刘邦脸僵了僵,不过就像他刚才的大实话一样,就是他这里编了瞎话,张良回头一问韩信就能戳穿,他犯不着干这种失信于人的事。
所以他还是说了实话:“……韩国故地离关中太近了,我给他移封到太原郡以北,建都晋阳以抵御匈奴。他自己请求建都马邑,后来抵挡不过,降了匈奴引兵来攻,我亲自去——哎,别提了,那时候又不敢让韩信带兵,我吃了个大败仗,不是陈平用计,我就交待在白登了。”
张良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心脏仿佛被揪成了一团,刚饮下的蜜水好像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刘邦给他拍了好一会才止住,他自失地一笑,目光落在盘上没吃完的玉延上:“看来还真的需要用它润肺止咳啊。”
说罢,不待刘邦开口,也不问怎么败给匈奴,怎么用计逃脱,刘邦就见他目光炯炯,问了一句诛心之语:“沛公以天子亲征尚不能抵御的匈奴,令他去抵挡,他有没有派人求援,朝中可有援兵?”
“他建都马邑就是为了跟匈奴和谈,已经想反了。”刘邦没有回答,但是又回答了,坦然回望张良,“我就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把匈奴放在心上,没想到会吃了那样的败仗。我就是想逼迫他选择造反然后除国,他也知道,所以跟匈奴和谈以自保。”
张良嘴唇微抖,话语微不可闻:“那,我呢?”
“你不怎么管事了,总是闭门修仙。嗨,后来我想废太子,吕氏硬逼着你给出了个主意,还是又准又稳,不输当年呐。”刘邦全说了,一身轻松地吃马铃薯。张良合上眼,半晌才稳住心绪,尽管他早已经猜到了结局。
“所以,当真是大势如此,没有哪个天子还容得下异姓分封吗?”他喃喃道。
刘邦没什么仪态地耸了耸肩:“项羽倒是分封了,不过他那时跟楚王争权,分封是权宜之计。我看他要是夺了天下,也容不下。”又宽慰张良,“韩王跟韩信不是同姓么,你应该早就有猜测了吧?韩国跟着项羽出兵,你却拖着病体跟着韩信,也是存着韩信族人不多,同姓之国也能分封的念头。”
张良缓缓点头。他在听说韩信异梦的时候就反复在推演,推演到最后总是一身冷汗。如果是真,一个韩信容不下,其他异姓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