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更下意识看了眼屋内的钟,这不就是从上工的时间开始到现在?
“怎不早来报我!”
“原是想呵斥一番将她们赶回去……”范先生抹着头上的汗,心中一片恐慌。
他自己就在厂里,因为他本就是替顾更看着纺织厂这个生金窟的人,所以他第一时间令人去呵斥驱逐了。但是这些女子们不声不响,就坐在那里,几个人举起一匹长布,上面写着顾氏厂内种种与齐律不合的事实。路过行人都看在眼里,顾氏的人稍稍粗暴些,就有佩剑的路人瞋目而视:“尔等竟对弱女子动手?”
明显再干点什么,就要拔剑相助,当场砍死几个了。
不夸张,战国遗风尚存,游侠义士当街砍死个把人一点都不稀罕。顾氏的人也知道,真砍死了他们,满大街只有叫好的,凶手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一笔。而人往其他国家一跑,不但不用死,甚至都不用隐姓埋名。
顾更已经上了车,一边催车夫加快速度,一边听范先生汇报,额上汗珠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答应她们,都答应她们,让她们赶紧散了。今天不上工,回去休息,工钱照发……不,多发一个月的工钱!”
说话间已经赶到县府,顾更跳下车,不要别人代言,已经顾不得体面了,扯着嗓子将刚才的决定喊了出来。
女工们果然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轻声商议,但不多时,一名妇人站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向着县府朗声道:“顾氏犯《劳律》,县令何以不惩?”
顾更大怒,涨红了脸色,夺过车夫的鞭子,就要冲进人群抽下去。但才迈出两步,腰间巨痛,他鞭子也丢下了,嚎叫着抱着小腹向后跌倒,在地上打了个滚。
一个佩剑的年轻汉子没拔剑,只用剑鞘戳过去,就将他戳得倒地不起。围观的人群高声叫好。
那妇人既然立起,也不再坐下,转身背对县府而向着人群,一口吴语,落落大方地说起顾氏工厂的糟心事。
“我是诸暨县里人,男人跟着项将军打仗去了。别人回来接家小,我家那个命不好,死了,留下我带个寡母。那时候我很感谢顾氏,若非顾氏开了这厂,我怎生活下去?”
街上的都是当地人,这些女工也多是本地人,这是很多人家的现状。凡是没离开的军士之妻,基本上就是男人在北上西进时战死了,回不来,也没人会接她们走。
顾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嚎是不嚎了,恨声道:“乃公救你全家,你就这样报答乃公?”
妇人瞅了他一眼,仍是没理他。
“后来齐国入主,我才知道齐律给工厂定了什么样的规矩。若无顾氏,官府便会在诸暨开厂,因着顾氏在先,官府便没开厂,只让他们依齐律办事,叫他们赚了纺织的钱。可顾氏又做了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一再延长上工时间,将每日一餐的米面改为玉米面掺马铃薯!上月有姊妹在厂内摔伤了腿,顾氏言道是她自己不小心,不但不予赔偿,还将她开革了去,绝了她的生路,她死了!如今又要延长工时,苛扣工钱,”
实际上她们原本对这份工作确实没有抵触,直到官府开办的其他工厂陆续开工,街坊邻居中有去做工的说起来,才令她们感到了惊讶。
不过于困境中得了这份工作才得已养家糊口,多数人也忍了,毕竟工钱比自己在家织布总归要多。而其他厂的女工不多,又或者男女混杂,虽说当下这年头没后世男女大防那么夸张,但到底没有纺织厂这样几乎全是女工的地方合适。
若不是那个摔伤的女工,她们真的不会被说动闹事。
因为农机厂和机械总厂更容易出事故,她们已经知道工伤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了,当时那个姊妹摔伤送去医院的时候,身边的女工还安慰过她。
哪知道,她就这样被开革回家了。那女子死了男人,又没有孩子,舅姑家没人了,母家兄弟也不想管她,每天恶语相对。她一时想不开,半夜投缳自尽。
就这件事,引发了女工们极大的不满和共情。
到顾更又聪明地想出了几个省钱敛财的办法后,这种不满终于点燃了怒火,有人一串连,就让她们集体拒绝上工,来到县府静坐。吴越之地这时依然是世人眼中的南蛮子,民风虽说不像后世因重商重文而好讼不服管,却也殊途同归,有几分蛮气,气愤之下她们当真就来了。
围观的人群原本看热闹居多,听说出了人命,这下才真的鼓噪起来,不知谁先喊起来:“严惩顾氏!”带着一声比一声高,传到县府里,一直闭门不出的县令脸都白了,咬了咬牙,吩咐同样坐蜡的县丞:“先去把顾更绑了,劝她们回去。若是不走,有什么条件先允下来,钱财叫顾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