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本来在一边抹泪,这时心疼次子,帮着说话:“又不是非去不可,你难为他做什么。”
将仲又滴下泪来:“我也不懂这是什么,可这是我们儿子命换来的。去岁赵家那老儿跟着官府做活,带回来一千五百钱,你们也羡慕过,怨我没带茅去。现在叫你们去,你们又不敢。”他想起遗孀也能去,便看向大儿媳高氏,却见她也连连摇头。高氏一向是个胆小规矩的女人,想来也是不敢独自去县里做什么工的。
老妻当然也不敢去,将仲深深吸了口气,将纸拍在案上:“我去,我是亲父,当然比别人更亲!我去看看,我不能叫我儿子命换来的东西,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了。”
这一夜,将家无人入眠。将仲想着同里的赵家,一样是去打仗,赵昌一去就给家里换了丰产的麦种,现在也平平安安,没有死讯传来,反而有家书,说看中个女子,以后想提亲娶了她。那女子也在军中,不知道做什么。但有什么关系呢,那女子一年也有四十石官俸可拿,到哪去找这样的新妇。
他家木啊,怎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一里之中好几个从军的,偏偏死的是他的儿子。
将仲只在天快亮时睡着了一小会,然后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老妻也坐了起来,眼睛是肿的,显然一夜也没怎么睡,他听见她偷偷在哭。
“唉,再睡一会。”他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再起的时候,虽然没胃口,他还是逼自己吃下东西,然后去找亭长,告诉亭长已经决定了,他要去县里做工。亭长没想到是他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回想了一遍规矩,发现还没真有说不让他去的道理,只得应了,让他回去准备换洗衣物,带些必要的事物,然后直接去县里找县丞。
将仲吃了一吓:“找县丞?”
“嗯,听说是什么,什么……”都是些拗口的话,亭长想了半天才复述出来,“是什么重点任务,县里很是重视,将木是为大王战死,你这样的血亲,县丞是要亲自见的。”
于是将仲又战战兢兢地去见了县丞,县丞详细盘问了一番,确定他的身份,跟亭长一样对他的年纪犹豫了一番,看着文书想了又想,没找出违背之处,终于让他去了。
将仲过了年就四十三岁,有了孙儿,已经自视是个老者了,但上面发来的文书却道是四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康均可,县丞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将仲成了糖坊最年长的工人,自己也一头雾水地背着行李,跟县丞派出的随从坐着马车驶出县城,吃惊地问:“不在县里?”
“县里地方太小,新建的工坊都在城外。”随从应着他的话,有几分客气。
糖坊所在的地方有些荒凉,周围老大的空地,将仲不知道这是为其他工坊留下的位置,只觉得害怕。好在屋子还挺多,一间挨着一间,又有围墙围住,不用担心夜里睡觉有野兽进来拖走人。
他虽年长,县城也没来过几次,进入这屋宇密布的地方还有些畏缩。稍稍熟悉了一点的县丞随从将他交给糖坊的人,登记了名单就走了,将仲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小子,笑得很甜,一口一个老丈:“老丈带了这么多东西?其实这里做入嘴之物,十分要干净,来了先沐浴,然后里外发三身衣服换着穿,被褥也有,就不许用自己带的,怕带进来跳蚤之类的虫豸。”
将仲已经只能点头唯唯了,被带着去沐浴,一根陶管戳了洞流下热水,那年轻小子笑得是甜,可将仲慢慢回过味来,那是一直盯着他呐。
拿一团软软的叫肥皂的东西给他,要他把头发也打散了使劲搓洗,身上更是叫那小子叫来的僮仆搓下一层皮,红彤彤的,将仲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出娘胎时有这么干净。头上更是在洗发后用了不知道什么药汁捂着,搓操搓到最后才解开布重新冲洗,将仲心里怀疑是要把虱子除掉,但没好意思问。
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上有虱子,这谁能没有啊。糖坊真是好大的规矩。
出来后,衣服都不知道收哪去了,果然发了三身新衣服给他,从里到外,是卖得很贵的棉布,好像还混了麻纺,贴身穿着的一点也不扎肉。年轻小子笑嘻嘻地道:“是齐地送过来的棉布,叫我们抢了先。”
将仲这时候后悔起来。秦时布可作钱用,寻常年景一布11钱,隶臣妾要从官府那里买衣穿,夏衣便是55钱,冬衣则要110钱。自家穿的衣服还要多费些,夏衣一身怎么也得花六七十钱才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