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韫被他话中的兄嫂二字取悦,语气都不自觉温和许多:“她舟车劳顿,你既拜见过了,便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裴子珩自是乖顺应诺,临走前若有似无扫了沈怀珠一眼,眼风暗含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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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珠待在裴府的第七日,河东的战事骤然了了。
事因崔景山死了。
死在两军停战,主将会面的画舸之上,被他的手足兄弟崔景明一刀毙命,亲手推进了鲜血浸染的无定河河水中。
就像当初无数个无辜死于河中的平头百姓。
沈怀珠唏嘘不已,并不知功成身退的幕后主使,此时已刻意暴露踪迹,由千牛卫接驾陪护,登上返回京都的车鸾。
周映真赞叹:“圣人英明,不仅及时止损战祸,还借此收拢了崔景明,把控住河东腹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圣人是以何种办法,助其如此顺利戕杀崔景山的?”
魏濯只是笑。
那些比自己弱小的人或物,世人往往不会放在眼里。
就像当初从他手中接过那块有毒的糕饼,毫不设防吞吃腹中的襄王魏烨。
他仍记得他重重倒在白玉案下时,瞠目欲裂瞪向他的,不甘又怨毒的眼神。
又有何用?
从那时他便知道,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只有示弱,最简单,也最好用。
起初他用这种办法只为生存,如今,是为大业。
他开始真正理解民生二字。
这与他素日所习文书里冰冷的文字不同,与太傅所授课业中晦涩的道理也不同,相比之下,他此次微服,所见所感比前十几年所学之全部都要更真切、更深刻、也更残酷。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帝王,是那些外戚宦臣手中可以随意操控的提线木偶,多年以来,他隐忍不发,步步为营,蛰在暗处布天罗,结地网,只等待最佳时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也只是如此,他想要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肃清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让一切归位。
只是他在谋算中渐渐忘了,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做的远不止这些。
他的手中,握着千万人的性命,他们的愁苦哀乐,生死离别都与他有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都与这王朝生生相息,所以不该有战火,不该有苦难……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了先前沉色,只有清亮而坚决的光。
也许要办的事该提前了。
这些獠牙在他面前挥舞嚣张了这么久,他也的确厌烦至极,容忍不下了。
第34章 金鹊门
河东一场风, 河西一场雨。
崔景明的死没能让河东局势彻底尘埃落定,沈雪霄对河西的滋扰已频繁愈甚。
裴府家主与长子以夜继朝数日,终于有时间归府休整, 使裴家迎来数年难得的重聚。
方执玉喜不自胜, 亲手操办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府中仆婢忙忙碌碌,也皆是笑面。当家娘子为人宽厚温和, 从来善待体恤下人,今日府中但凡有名有姓的, 无一例外都领到了赏钱。
裴青云书房外的仆僮怀揣着比元日当天还要重几分的赏钱,亲眼见父子二人入内相谈事宜, 心中升出股如释负重的庆幸来。
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 气氛甚至称得上和缓,想来同心戮力抵御抗外, 让这两位形同陌路的父子有了开解旧怨的时机。
想来血亲之间,哪里就有不可消弭的仇恨?他瞧着大郎君与家主很快就能冰释前嫌, 重拾父子之谊了。
他这想法持续不过半炷香, 书房内徒然传来刺耳的瓷盏碎裂声, 与之相和的,是裴青云怒火中烧的呵斥:“孽子!”
仆僮吓得两腿一颤,缩着脖子收了方才的想法,听得书房内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万里奔腾图下,几案被推翻, 齐韫平静看着满地的青瓷碎片,淡声重复:“我要娶沈怀珠。”
裴青云早已拍案而身, 恨恨指向他,“那沈氏女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让你如此不知轻重?”
齐韫微微蹙眉,似是不大赞成他的说法,只道:“我意已决。”
“好一个你意已决!裴子戈,你这样做置河西何地?置大越国威何地?又置你母亲的拼死效忠于何地!”说到最后,裴青云激愤过头,倒退两步,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平复气息。
青年闻声长长呵出一声,匪夷所思般哑然片刻,终是又讽又冷地低低笑起来,他笑得几欲落泪,瓷白的眼皮覆上一层薄红,抬眼时眼中似有水光,神色却是如深潭般寒凉,“你有什么资格提及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