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统领见此明白几分,放缓语调,劝说道:“二郎君不就是为了这个女郎?她本就是寻给您的,您随手下们回去,节使一样会把她许配给您,又何必如此鲁莽,带人出逃呢?”
“是吗?只是我不会回去了。”崔景明凝望着他,又似凝望着他背后的黑夜,淡声说:“你们也不必回了。”
暗卫统领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张口正要发问,后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踢踏之声,由远及近,一眨眼便到了近前。
刀光剑影又起,崔景明及时赶来的心腹与他们打做一团,有人穿过乱况半跪到崔景明面前,恭声道:“郎君,往鄜州方向的一应事宜已打点好,即刻就可启程。”
崔景明点头,“壶口那边怎么说?”
“还是没有消息,但听附近的猎户说,有人曾在三日前见过他们,应是已经摆脱了险境。”
“那便好。”崔景明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但一定要多加提防,我既已与阿兄反目,此行势必不会太顺利。鄜州临近壶口,我们先南行,到达安全据点后再做其他打算。”
后一句话是同沈怀珠说的。
沈怀珠自是没什么异议,随他一起踏上行往鄜州的路途。
这一路果真如崔景明说的那样,颇为不顺。
崔景山派来的人前前后后近十拨,俱是下了死手,看架势是非要崔景明的命不可。
崔景明不可避免地受了两处重伤,跑马不得,只能和沈怀珠一起乘车。
沈怀珠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至极脸色,问道:“你阿兄就这样恨你?”
此时行往鄜州的路程已过大半,将近壶口,崔景明的势力扎根在此,是以要比前几日的速度缓上许多,沈怀珠也总算有了心情,能与他说上两句闲话。
崔景明抬了抬自己的右手,腕骨轻转,柔软而灵活的,“当初我这只手,差一点就废了。”
“不止这只手。”他一一点过自己的臂膀、左腕、双膝,几乎全身各处,万分平静道:“连我这条性命,都险些折在他手里。”
“处处忍让,藏拙守愚,平庸无为而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我自己说服自己接受,他却好像并不满意。”
那时的崔景明十三四尔,刚在一场世家畋猎中初露锋芒,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还将他与崔景山此般年岁相较,甚至数次提及河东的军政大权,意指要交由他手。
他因此招了崔景山的嫉恨,一次外出替父办事途中,被其设计遇上作乱的寇匪,走上绝路,坠落山崖。
崔景明在崖底躺了两夜,本以为命该当绝,没想到被一游医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等他在外吃尽苦头,养好血肉模糊的两肩,撑起断成过几截的双腿,兜着一只还未痊愈的伤手,满心欢喜找回家时,河东已然变天了。
崔景山稳坐高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伸伸脚便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高座上,他这样的神情只一瞬,便两眼生红迎上他,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幸。
崔景明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家的喜与丧父的悲交织缠绕他的心头,让他无心究竟其中的可疑之处。
直到那游医再次找上他,告诉他说:“你这只手,好不得。”
好不得,不能好。
崔景明开始秘密调查当年之事,辗转多次得到的结果,全都指向同一个始作俑者——崔景山。
他记得很多年前,崔景山也是一个谦逊大度、平易可亲的好兄长,会为他抓蛐蛐,编蚂蚱,会教他骑马练剑,为他打抱不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呢?
崔景明无从知晓,他只知道,他的好兄长,他的手足血亲,容不下他。
哪怕他处处让步,妥协至此,也不能换回来他半分心软。
少年眼中是无尽的复杂之色,这么多年,他早已由不解、茫然、愤恨,逐渐变得无比沉静,以至漠然,他现在能一眼看透崔景山的整个灵魂,看到其深埋在骨子里的,完全无法除却的劣根性。
“他怕我会和他一样,如当年他弑父那般,弑他。”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哪怕沈怀珠那样厌恶崔景山,现今这些事牵扯上感情恩怨之后,她便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的对错。
马车徐徐,声音寂寥而单调,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崔景明以为不会等来沈怀珠的回话,却在半盏茶后,听到她冷不防问出一句:“崔景明,你甘愿去死吗?”
崔景明好笑,“没有人会甘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