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珠难得见他这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便道:“那你去同他说。”
“我才不要和他说话!”这人一甩头,连沈怀珠也不愿理了。
齐韫也不知自己哪里招来这少年的嫌厌,倒也自得,回回商议事宜都要抱臂杵在二人当间儿,一副用心聆听的模样。
偏他身量要比范初尧高大许多,刻意一些总会挡住视线,范初尧不堪其扰,又不敢发作,背地里没少同沈怀珠说他的坏话。
沈怀珠倒也讲义气,不曾讲这些话说与齐韫听,可齐韫仍旧没少磋磨了他。
山南一道川峰险峻、水道纵横,不论是于狭窄山道设伏,还是入幽谷密林勘察,抑或携军中粗大绳索率先渡河,协助两岸架桥,范初尧总是被当先推出去的那一个。
短短一月时间,他非但没有抱怨过一句,整个人也结实不少,行事逐渐稳重,已足够承接得住许多担子了。
不过他还是与齐韫不对盘,两个人因此时常要被沈怀珠训诫,作战时又协作自如,就这样,一直行到了槐花满枝的新夏时节、行到了环绕京都的洨河之南。
天之将明,其黑尤烈。渡过此水便能抵京,离稳控局势仅差一步之遥,全军上下不自觉拉紧神弦,静待曙光的到来。天际鸣镝炸响的那一刻,风雨前佯作的宁静被彻底撕裂,疾风骤雨肆意凌虐——圣人渡洨水时出了岔子!
除却已渡洨水的队伍被截,匿伏左右的护卫军纷纷从各个方向潮涌而来,战马嘶鸣,战甲摩擦,洨水之畔箭铁齐飞,双方皆使出了雷霆万钧之力。
河岸两畔槐树成林,串串洁白如雪的槐花犹如风铃摇曳,有蔓垂较低者,被飞溅的血珠击得瑟瑟颤抖,细腻的清香隐没在浓重的血腥之下。
魏濯转首的那瞬迎面一道银光刺来,眼前遽然火星迸飞,倒退间箭矢被击落,及时赶来的青年闪身挡于他身前,侧头朝一旁的少年交代:“护送圣人渡河!”
范初尧重重应好,携着魏濯往河岸急走。
一道箭影破空而出,行出不过十数步,范初尧只觉肩上一股巨大的冲力,低头一看,肩膀被射了个对穿。
紧接而来的一箭被魏濯扬剑挥去,再往前走,几步远的水中哗啦啦钻出五六个劲衣锐士。
魏濯自知这帮人皆是冲着他来的,一把将范初尧推开,独自迎战。
沈怀珠一刀劈开面前几人,将范初尧堪堪扶稳,赶忙指派人手将他带走,上前协助魏濯。
斜刺而来的一剑带着河底新鲜的水汽,震碎的冷凝扑进沈怀珠眼里,眇目的瞬息,她看到远处那冷器对向她。
侧身去避已来不及,她匆忙抬臂抵挡——
一阵清风从身边带过,耳边叮棱一声响,银针落地,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睁开眼,坚.挺如峰的背影站立身前,雪色襕衫追着河风摇摆,被他执于手中的剑镶嵌一层晃目光晕,映进沈怀珠的眼底。
“周、映、真。”
高鸣的声音自一众锐士身后响起,几乎磨牙凿齿:“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周映真不发一言,唇角噙着浅淡的笑,万分平静地看向他。
姿态从容,处变不惊,仿佛仍是那位立身于太极殿辅佐帝王、风光无限的名臣志士。
直到。
直到瞳仁轻转,视线落定,对上魏濯复杂的神色,方才轻轻启唇:“圣人,罪臣前来,是最后一次与您行这一道。”
可他等不来魏濯的任何反应,对面再度杀来,一切陷于混乱之中。
于高鸣而言,此为济河焚舟、豁出所有的一战,不单单事先部署严密,拼杀时亦不计后果,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雪白风铃急摇,血色喷薄如雨,刀光剑影在濯亮的日光下交错纠缠。
不知谁惊慌地呼唤了一声。
“噗嗤——”
第58章 难眠
嘀、嗒。
嘀、嗒。
微重的, 黏稠的。
是泊泊血色滑落利器,砸落地面的声响。
魏濯僵硬低首,入眼是离自己只差半寸, 被暗红模糊本色的剑尖。
一息近乎本能的、不可抑制的声音, 从他的喉间吷然溢出,“太傅……”
雪袍郎君神情痛苦,面色如纸, 利器抽离的瞬间身躯急剧一颤,如一捧失去轻风撑载的柳絮, 无力地向前倒去。
倒去少年仓皇伸来的臂膀之间。
“此生有幸,还能得你再这样唤我一次……”
仰面的瞬息, 周映真口中的鲜血不住地向外涌, 沾污他白皙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洁净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