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写到这里有些潦草,似乎是由于什么事被迫仓促结尾,齐韫的视线下移到最后一句——
“此诏非罪,吾之解脱。”
信尽,风起,梅花簌簌如雨,打落在的承满字迹的纸面上。
齐韫只听得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信纸不自觉间被他捏得褶皱变形,指尖泛起一层惨白,连带着上头的梅花也微微有些颤动。
常柏山再欲出声宽慰,却见齐韫蓦的松力,一手执辔掉头,径直往反方向策马。
“子戈,不可!”他急忙出声阻止,应声追去。
谁料齐韫只是疾驰到队尾便反手收缰,翻身下马,无声朝河西的方向行去几步。
常柏山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又怎能不相信齐韫?生死之际、存亡关头,打牙和血吞的道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情关节尚不明朗,身后困局亦未打破,此时此刻,哪怕再恨再恸,也绝不是值得宣泄的好时候。
这时,不明情况的裴子珩追上前来,忐忑道:“阿兄,发生何事了?”
齐韫只是望着来时的方向,将手中的信递予他,轻声说:“子珩,爹娘走了。”
话罢,膝一折,直直朝那方跪下,低低吩咐:“我们在这里,送他们一程。”
裴子珩抖着手看完信,跟着“扑通”一声跪地,红着眼哽声应道:“是,阿兄。”
残霞之下,落梅缭乱,兄弟二人一同朝着河西的方向,重重磕去。
在他们身后,旌旗猎猎,军容整肃,是裴青云留给他们的整个河西军。
星垂野阔,暝色浮天。
几行大雁掠风而过,一点雪白自其中俯冲往下,盘旋落于齐韫半横的小臂上。
姗姗来迟的飞奴带来了圣人昨夜遇袭的消息,如今升州内外戒严,入城之事被拖至三日后,身后的亲军千里跋涉,早已人倦马乏,于是吩咐就地安营下寨,养精蓄锐,以待城中传召。
裴葭葭受了惊吓,又对裴子珩多有依赖,沈怀珠留她不得,命绿凝将带她去裴子珩的牙帐。
各营生了火,陆续制出些热食吃,齐韫派了一队精锐骑兵前去探路,又与常柏山各乘一马熟悉周遭地形。
等沈怀珠清点完军兵装备时已至夜半,撩帘见齐韫正于帐内单手卸着护腕,便知他才将将回营。
两人一道洗了手,齐韫擦着巾帕转身,正对上两只绿油油的青枣,沈怀珠移开手,露出笑盈盈的眼,将枣子递到他唇边,“为了哄葭葭特意去摘的,尝尝?”
齐韫便就着她的手衔住,待擦净指尖的水后咬下一口,慢慢咀嚼。
“怎么样?”沈怀珠迫不及待问。
“甜。”齐韫答。
沈怀珠一顿,眸中情绪微不可查地变化,仍是笑着:“是说我吗?”
这野长的枣子生得随意,吃着极为涩口,沈怀珠本是存了几分戏弄心思,却不料等来这样的评价。
“嗯,是说你。”他神色认真道。
沈怀珠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
齐韫见状叹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她,埋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语气柔柔哑哑的,“你不必因为那件事过于忧心我,我没那么脆弱。”
沈怀珠浑身紧绷的弦松动,闭眼回拥他,“可是齐韫,你连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
他没有回她的话。
他们就这样拥着,安静的只剩彼此间的呼吸声,帐外传来春蝉肇醒的微弱嘶鸣,不若夏日时节恼人的躁郁之感,像是有什么正试探耸动,即刻就要破土新生。
“这世间已经不剩我的什么人了。”过了很久,齐韫突然开口,“所以沈怀珠,求你别再从我身边离开。”
沈怀珠闻言松开他,玩笑道:“那我岂不是卖给你了,有什么好处?”
齐韫一瞬间被问住,他左思右想,竟发觉跟着他除了出生入死这种要命的事,似乎什么好处都没有。
前世今生的情话太漂渺,花前月下的承诺不敢许,心神不定,百般纠结,事关于她,他总要慎重考虑。
这句话的不妥之处被沈怀珠极快意识到,她正欲出声将此事囫囵带过,便见齐韫后退半步,开始低头整理衣袍,随后肃立拱手,平推往前而拜,是为正礼。
但听他敛声说:“娘子心怀大义,以此身为生民赴火海,与我同行这般险程而不弃,子戈无以为报,惟有一日,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沈怀珠瞬间明白他在说什么。
京中太后在狼环虎伺的朝廷为幼帝汲营十数年,虽多疑成性,却也知顾全大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