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骤密,顺着解冻的东风淅沥而下,在堂外腾起一层茫茫的白雾,也将报春花的头压得一低再低。
神龛上的牌位像是再也支撑不起这样的失衡,牌身一翻,轻轻落进他的怀里。
裴青云死于裴青云的剑。
第49章 绝笔
东风起, 云雨散,骋目四望,柳梢返青, 未匀净的梅花渐次绽放, 南枝吹动北枝,催取万枝竞发,染成一片暗香疏影的天际霞。
一声号令下达, 三军提声振气,将军指兵, 计划直驱升州,夜入城门, 尽早与圣上会合。
兵马未动, 呼声先至,身后连绵的旷野尽头,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紧跟其后的是风尘仆仆的安西军, 及一辆颠簸到近乎散架的草盖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停至几人跟前, 帷帘一掀, 绿凝面呈菜色探出头来,见到沈怀珠眼眶一红,喊了句:“娘子……”
裴葭葭被她抱在怀中,因着年岁小,受不住如此舟车劳顿, 几月不见,瘦得惊人。
她见着沈怀珠, 先是扑上前不管不顾痛哭一场,之后被喂了些水和稍软的干饼, 总算安定一些,被匆匆下马的裴子珩心疼的接入怀中,渐渐昏睡了过去。
此行打头的中年人名唤常柏山,是裴青云手下的得力干将,这数十年跟随裴青云风风雨雨走到底的,只有他一人,说是裴青云的另一只手也不为过,凡是需他亲自出马的事,必定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可如今河西内部已被调走近半数兵马,即便他此时出现在这里,也不该带着余下兵力倾巢而动,甚至,不该带着这几分狼狈意味。
常柏山方才就已在齐韫面前勒马,如今心口石头落地般,面带笑意道:“小将军脚程极快,我们赶了大半个月,总算是赶上了。”
齐韫自小由常柏山看着长大,从当年初担大任的少年到如今威名赫赫将领,似乎并没有多少个年头,常柏山心中始终把他当孩子瞧,那句“小将军”直至如今也极难改口。
齐韫眼下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之上,他看了眼自动填补队尾的安西军,眉心突突直跳,“常叔,这是什么意思?”
常柏山神态极自然,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收紧,“子戈莫慌,只是节使放心不下,特派我来襄助于你,这次你可要放心了,有我在,此战必然是……”
“常叔。”齐韫压着声量打断他,一双黑眸急切,压抑着难以得见的慌乱。
常柏山唇角的笑微僵,终是缓缓倾颓下去,“你打小聪明,我自知瞒不过你……”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太后疑心深重,于月余前写下了赐死诏,节使,已受诏伏诛。”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常柏山不敢直视齐韫的双眼,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给他,又想像幼时那般抚摸他的头,伸出去的手一顿,终究只是转而轻拍他的肩,劝道:“节哀。”
信笺轻若鸿羽,捏在齐韫指间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反应迟钝,怎么也拨不开那纸未封的封书。
几次尝试,才听“哗啦”一声清响。
信纸展开的那瞬,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吾儿子戈,见字如晤。”
“汝此一去,应已至升州,为父在天,亦可安心。恕父不慈,多年以来,未曾予你半分温情,横天浪刃,推你往前,凡有得志,必折锐摧矜。而今伏案执笔,凝思落墨,竟欲言而无辞也。
思及你我心结之始,起于方氏,方氏之至,起于昔年祸殃。于时襄王挻乱丹宸,事败东宫,涉巨室之广,累及周氏,则推左史李俞挡害,留其妻方氏及子女逃奔,情状可怜。吾寘念与李郎旧谊,然后助之抽楔,隐而不宣。
吾自以为,汝尚年轻,前尘旧事,不该留同一并承担,至此复念,乃悔当年未明言矣。
犹忆汝幼时,五尺微童,曲眉丰颊,持木剑坐于吾肩,稚语愿争百世名,此间回想,恍如昨日。后九州幅裂,吾视汝作他日韬锋,无有水火之淬厉,不能百炼之不消。今观之,大志已成。
所谓戈者,横出之利刃也。当世四海鼎沸之时,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为生民所切身之事,吾儿藏器待时,值此之际,自当挺身往前,拨乱济危,解万民于水火,挽即倒之江山。军之大患莫若摇人心者,豫防相戕,此甚要也,乃汝之母以命相戒。
汝之生母,世间大义果敢之女子,越之疆土,彼以性命交付,经年至此,吾意甚执之,是以死守疆域,效忠正统。可恨国之不幸,无可用之才,江山破碎,大权旁落,吾心灰飞,早随汝母亲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