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露看江秋颖无知无觉地喝汤,根本没注意到街对面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神经过敏了,但这也不能怪她,在学校时,她常常成为手机摄像头对准的焦点。早点铺门前摆着七八张桌子,每张都坐着食客,算上站着等位的,少说二十人,每个人都会被街对面的相机镜头囊括,林白露只是其中之一,她告诉自己别多想,整个洛城就没几个人认识她,她几乎是透明的。
自从六年前搬来洛城,林白露就没再主动交过朋友,从初二转学过来,到高中毕业,她永远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她把自己隐藏在沉默里,制造冷漠与傲慢的外壳,来隔绝一切以友谊为名的试探,无论善意与否,她一概拒之门外,宁可被孤立,也要保全敏感自卑的神经。只要足够沉默,洛城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强奸犯的女儿。
江秋颖吃完,从包里抽出张纸巾,撕下半张递给林白露,“我走啦,你慢慢吃吧,油饼吃不完带回去。”江秋颖起身,抚平裙子,去路边找自己的车。她刚一走,旁边带孩子等位的大姐就凑了过来,把孩子的小书包放在江秋颖刚才坐的板凳上,朝店里喊道,“这儿收一下!”
林白露也无意再吃下去,她起身去店门口揪塑料袋,打包剩下的葱油饼,回来时看到街对面的男人调转了镜头方向,顺着镜头方向看过去,江秋颖正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男人把相机枕在大腿上,相机镜头跟着江秋颖移动的方向缓慢转动,男人缩着脖子,待到江秋颖上车,男人把相机从腿上拿起,单手操作,似乎在检查拍摄成果。
你为什么拍我妈?林白露手里提着装油饼的塑料袋,很想走到街对面质问这个古怪的男人,但她只是站在槐树后远远看了一眼,她不愿惹麻烦。
回到家里,林白露心猿意马,昨晚睡前看到一半的《挪威的森林》扣在床上,她刚刚读到书中的“我”被永泽拉去陪女友吃晚饭,席间,永泽的女友质问“我”为什么有心上人,还要跑去跟鬼混认识的女孩睡觉。林白露明明很想继续读下去,但她翻开书看了半天,眼睛虽然在转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打开电脑登陆进 QQ,大学群里有人发了几张远远拍摄的鸟巢,她这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是八月八号,晚上奥运会开幕,留校做志愿者的同学在 QQ 空间里分享着激动的心情。林白露自己的 QQ 空间是空的,没有照片,没有文字,没有转发。校内网在大学里很流行,但她也没有注册。一个排斥社交的人,自然用不到社交网络。
按照林白露给自己制定的时间表,上午看书,下午看电视,但她实在没办法专心在文字上,早上那个奇怪的男人令她心神不宁。林白露合上书,打开电视,攥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轮了一遍也没找到合心意的节目。上周去音像店租了一套韩剧,叫《对不起,我爱你》,是鼻尖有痣的女生推荐的,昨天下午刚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还碟,她迫切需要一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把脑子里的猜疑和惶恐挤出去。
走在去音像店的路上,林白露放松了不少,刚刚经过早点铺门前时,她注意到那个拍照的男人已经不在了。音像店在离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礼拜堂后面,藏在一条专卖点心的窄巷里。林白露从礼拜堂侧面的围墙绕过去,抬头看到高高的十字架立在礼拜堂尖顶上。还没进巷子,就闻见香浓的鸡蛋糕味,往里走又能闻到桃酥和蜜三刀的甜腻气息。在一排点心铺中间,音像店只占着很小一个门脸儿,左边隔壁是家成人用品店,门脸儿更小,屋里常年黑着灯。
林白露把整套《对不起,我爱你》交还给柜台店员,转身钻进层层叠叠的碟架。还不到十点钟,音像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店员瞅着也才刚起床,后脑勺的头发撅着,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眼袋低垂,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知道天生就长这样,还是心里琢磨着什么可乐的事,脸上总挂着比蒙娜丽莎还神秘的微笑。
这个店员话不多,林白露很喜欢这一点。他从不问林白露想租什么碟,也不嫌她在店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他只是坐在柜台后面,坐在一张明黄色的塑料藤椅里,藤椅千疮百孔,用花里胡哨的打包带绑了多处补丁,他安详地坐在里面,看自己的小电视。林白露偶尔会瞄一眼店员在看什么,大多数时候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外国电影,上次来时,林白露看到店员又在看电影,电影里两个年轻人并排坐着,盯着一个被风吹起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和满地黄叶被风托举着,在空无一人的红砖墙面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飘舞,那一刻安静极了,仿佛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塑料袋就是整个世界,林白露的心被紧紧抓住,入了神,电影里两个年轻人吻向彼此,在塑料袋的见证下。那天临走时,林白露鼓足勇气向店员询问了那部电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