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欢欢的串串狗已经老得头晕眼花,下巴上的短毛也变得灰白,嘴里呜咽个不停,紧抱着大骏左腿,一下一下,哆嗦着往上窜。
一人一狗的监督之下,马大骏只得慢吞吞地托起碗,臊眉耷眼地低下头,用筷子瞎拨拉。
昨晚上预备着劈第一刀时,母亲醒了。顺着光寻过来,哐哐砸门,问他在里面作什么妖。大骏着了慌,手忙脚乱,将尸体连带着杂七杂八的吃食,一股脑全塞回了冰柜。
而母亲显然是误会了,只以为大骏是半夜馋肉吃。
“厂子那边怎么样了?”
母亲忽然发问,眼却没瞧他,探身打椅背上抽出条洗得泛白的毛巾,掖进大骏父亲汗衫的脖领里面,动作娴熟。
“早好了,”大骏含糊其辞,脸埋进碗里,“我都上一个多礼拜班了不是——”
“净糊弄我,昨晚上小飞他妈来跟我说了,看见你白天在三角花园那块,跟些民工一块儿蹲力工活。”
父亲抓筷子的手抖个不停,肉悬在嘴边,颤颤巍巍就是吃不进去,汤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母亲赶忙拾起毛巾一头替他擦拭。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失业了?”
“没有,”大骏头伏得更低,假装去逗弄桌下的狗,“厂长走的时候说了,保证不会让我们失业,就是在家避避风头。等事一平,工资和赔偿金一块补上——”
“都避了大半年了,还没避过去?”
母亲皱眉,直接下手抓起块排骨,将肉一丝丝剔下来。左手垂下去,喂狗;右手抬起来,喂马老爷子。
“大骏啊,你做人就是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要我说,呢李大金就是个没毛的猴,一百来斤的人,九十多斤的心眼子,弄不好,哼哼,弄不好他自己早跑路了。”
“不能,”大骏一摆手,“俺俩从小玩到大,他不会坑我。”
“他坑你的时候还少?”母亲剜他一眼,呛声道,“恁方言,你们的意思烟花厂爆炸这事,电视上可都演了,人家记者说了,李大金呢是无证经营,恁厂子根本没资质。
“再说了,现在过年也不让放鞭放炮的,就算开张了,又能卖给谁去?千万白再跟前年一样,用爆仗抵工资了。人家小孩来拜年,别的长辈都给红包,你倒好,给一把窜天猴。”
她停住,弯腰拾起马老爷子甩到地上的勺子,围裙上蹭了蹭,重新塞回他手里。
“当时没炸着你,那是我天天烧香祷告的功德,那是菩萨保佑。
“你看看姜川现在,上个茅房都得看别人脸色,下半辈子怎么办?
“曼丽可跟着遭老罪了,结婚这才多长时间,要是当初跟了你——”
“白说些那个,过去的事了,”大骏一仰脖,吸溜吸溜喝光碗底的汤,“你要是真心疼她,哪天给炖个鸽子,我给送医院去。”
“怎么滴,这么些年爱屋及乌,你连她老头一块喜欢了?”
母亲白他一眼,端着几人的空碗朝厨房走去。
“不管怎么说,曼丽结婚落定了,你也该死心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赶紧成个家。我跟恁爹说闭眼就闭眼,没别的心事,就想着走之前看你有个三口之家。”
大骏端着剩菜盘子跟进厨房,“我跟曼丽,再加上她老头,正好凑上一家三口。”
“呸,整天就些屁话,”母亲啐他一口,“去去去,上外面遛遛欢欢跟恁爹去。”
大骏搁下盘子,笑着刚要退出去,突然定住了。
“你干嘛?”
母亲手扶冰柜,吃力地拔掉插头,“化化冻,待会拾掇拾掇冰柜,怎么了?”
“白动,”大骏上前一步,挡在冰柜前面,“你不是老吆喝胳膊疼么,白碰凉的了,等晚上我弄就行。”
“你会弄个屁,”母亲扒拉开他,“好狗不挡道,上一边子去。”
“你看不清,回头再割着手——”
“我怎么看不清?谁说我看不清?”
母亲听到这句忽然拔高了调门。她一生争强好胜,最怕旁人说个不字,自从前几年右眼患上白内障之后,变得更加敏感多疑,既不去医院做手术,也不许别人念叨她视力差。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时,母亲的庙友英子姨,领着小孙子来串门了。大骏如蒙大赦,赶忙将人让进来,又连拉带推地将母亲拖离了厨房。
“快白折腾了,晚点我来收拾,你只管陪好姊妹喝喝茶,拉拉呱。”
果然,老姐俩一见面就手攥手,面对面,眉飞色舞,嘀嘀咕咕。
母亲一会笑嘻嘻地逗弄小孩,一会垮下脸来指指自己右眼,偶尔还伸出食指,冲大骏这边狠劲点嗒两下,引得英子姨也跟着扭头瞅他,视线由上到下,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