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走近了,穿过金黄的柿子树、踩着掉落地上的毛栗子、避开油亮的大蜜桔,从一片欣欣向荣中走来。不知为何,周衍被他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他摘掉斗笠,拿在手里扇风,露出一张粉白若桃瓣的脸来,他与拾捡毛栗子的佃农攀谈,夸这个庄子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又问主家是谁,实在是非常会打理。
佃农对着周衍的方向遥遥一指,隐约是说:“原是文昌侯的产业。赶巧主家今日回京,就在那里。”
那人一抬头,正对上周衍的目光,他莞尔一笑,举步过来。
“原来周世子今日到了,拜见世子。这一路可顺遂?”
周衍道:“你怎知是我?”
“小人李默,领正七品同进士,偶尔在宫里行走,因此听说过,知道小世子近日入京。”
周衍淡淡点头,在北唐的官僚体系中正七品好像是最末流的小吏,一十四岁外地来的小世子自持身份,没有与他多说。
谁知此人脸皮颇厚,十分自来熟,站定与他闲聊起来,比刚才殷勤的庄头还嘴碎啰嗦。
“这个……是荔枝吧,小人也曾吃过一枚的,好吃极了,蟠桃仙品也不过如此。”他指着一个铺满绿叶的大竹筐赞道。
周衍没理他,他断定这个混不吝的小吏很快会被庄头赶走,没想到庄头非但没赶他,还笑着迎合:“李公子真是见多识广,这荔枝可是稀罕物,平日里只上贡宫中的,这一框是我们世子从岭南带来路上吃的。”
李默:“原来是小世子路上的零嘴。”
周衍:“……”
他又看见了另一件怪东西,“这是什么果子?怎得又圆又大,好像小世子的头?”
周衍:“……”他二话不说,为了表示他不是个好惹的,取出随身佩剑一剑劈向一个大椰子,顿时椰子水汩汩流出。
李默奇道:“哇,这里面装的全都是水!”
周衍举着剑说:“……你敢不敢把你前后两句话连起来再说一遍?”
李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两句话,没撑住捂嘴笑了:“小世子真是开朗逗趣。”庄头也陪着他呵呵直笑。
周衍:“……”
周衍大声唤仆役送他回房休息,谁知道出来迎他的是一队薄衫美貌的侍女。周衍在南疆时,祖父文昌侯管得严,只许他用小厮服侍,他见一群少女扑来,本来十分别扭,但又不想在门口应付个碎嘴小吏,于是没说什么,在侍女的簇拥下往里走。
然后他听到小吏在背后压低声音对庄头说:“世子今年十四吧?还是劝他多多固本养身吧,”他轻咳一声:“咳,现在就挥霍放纵,将来可怎么办呢?世子孤身入京,身边没个长辈,你们侯府旧人要费心看顾了。”
李默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全被周衍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真想提起他的八十斤重剑,敲开李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水。
庄头对那小吏十分客气,连应了几个“是”。对一个布衫小吏这么客气,周衍不能理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祖父口中念念不忘的礼乐之邦?
当然,得过了大约半年,周衍才知道,庄头对李默的客气,那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爱他,只不过没人说破罢了。刚结识李默那时节,周衍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乱花迷人眼,流水遇高山。
第二日下半晌,李默竟然又来了。
这天上午还是晴好的,过午突然下起大雨,周衍坐在二楼高高的阁窗边,闷闷地看书,无意间瞟见庄园大门有人靠近——是那姓李的小吏。
他今日穿着宝石绿的圆领衣裳,腰间系一条石榴红腰带,绿的艳丽、红的妖娆,在山色朦胧烟雨间,格外显眼。为了方便在田埂间行走,他把袍角提起来掖进腰带里,露出两条穿中裤的长腿。
他敲开庄园的大门,笑着说了句什么。庄头即刻来回禀周衍,说李公子想进来躲躲雨。周衍淡淡“嗯”了声,庄头得了允许,开门请李默进来喝水休息。
小吏跟着庄头进来,很快绕进了廊庑里,周衍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他一点荡漾的袍角。低下头又闷闷地看了几页书,周衍想起什么,唤侍女进来,“去挑一碟好荔枝,给避雨的客人送去。”
只是一碟荔枝,对周衍来说算不了什么,没想到李默却郑重其事地过来谢恩,他揖了一礼,说:“多谢世子恩赏,小人多有叨扰。”
周衍:“那东西南疆多得很,不算什么。”
李默跟着吹捧:“南疆实乃物华天宝、富庶之地。”顿了顿又道:“小人还要向世子告罪。世子不知,去年夏末,小人有幸得了几枚荔枝,带回家给我娘吃了,她一直说好吃,至今还念叨呢。因此今日虽得赐,我却不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