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早已预见到这一眼就注定是生离了,远处印着急行电铁标志的列车正从东京都驶往横滨,据说十月是送神的日子,寒露将至,晚风裹挟着枯草,卷动着中央公园小径两侧红透了的枫叶,也卷动了牧野一生单薄的裙褶,背后的天际如同一张即将闭合的大口,绛紫色的夜就是它的上颌,光怪陆离的新宿华灯初上,是它的下颌,交接处那最后一息余热就是它的嘴唇。这大概牧野一生最后可以伤春悲秋的片刻了,日后她清醒的每一秒都将被忙碌占据,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将她与三日月昼隔成两端,她笑着向她道谢,也是道别,转身毫无留念的搭上了公交。但三日月昼的悠远绵长的目光仍旧没能收回来,她像是眺望着远处高楼大厦的剪影,又像是在看近处鳞次栉比的八百屋:“早知道……早知道《奥赛罗》是和牧野前辈一起演的最后一场戏,我一定不会偷懒的……”
手冢国光垂在两侧的指尖轻轻婆娑着,仍没能控制住那只有自己想法的手,不由自主的抬起来揉了揉她颓靡着的绒毛一般的脑袋:“以后还有机会。”
“你不懂,不会再有机会啦……”几不可察的慨叹在她的嘴角凝结,转身走向KTV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葱尖似的手指搭上不锈钢把手:“回去啦。”
很多时候手冢国光觉得她简单的像张白纸,世界在她眼里就是非黑即白的形状,但只有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她周围意外有浓雾萦绕,有如海上那叶少了指南针的扁舟。门刚刚推开一条缝,她突然仰起头,视线抓住了他茶褐色的眼眸,璀璨的灯光里像只轻巧灵动的猫儿,露出狡黠的微笑,她选择了与目标截然相反的方向——“我们逃走吧。”
“嗯?”
不由分说的,她拽住他的手腕,和性格截然不同,手冢国光的皮肤散发着温热的暖度,沉下心来就能感受到内侧脉搏的跃动。六十秒的红灯期到达了第五十九秒,她笃定坚硬的拉着他往不知名的方向跑,只通过畅通无阻的绿灯却不管将抵达何处,而他居然任由她带领着,毫无抗拒和挣扎。
黑暗的,漫漫的长路,有吹口哨的少年和角落里窸窸窣窣翻爬着的老鼠,灯火散落在城市各处。于是在这个星棋罗布的夜晚,她带着他穿过开启闸机的电车轨道,穿过风,穿过无人的小巷,把纷争喧嚣的闹市丢在脑后,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在须贺神社前停下了脚步。那时的须贺神社还只是新宿区里的一个无名小卒,或许所有的外地游客都鲜少知道它的存在。
三日月昼倒在台阶上,搭着朱红的栏杆,手里蹭上了铁锈味,微微的喘气声在静谧的四壁形成空荡的回声,仰着头,汗水就顺着她的额角流到下颌。手冢国光掏出手帕递给她,她胡乱擦了一把,揪着毛衣领子,勾起了嘴角:“你说,大和前辈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是什么脸色?”
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上头五通未解电话就展现出来——全部来自大和佑大:“不该让你胡闹。”转身回复了一条短信,称和三日月昼先走一步,让他不要担忧,顺便告知一下花崎诗织和早乙女琉奈眼下的状况。
双手撑住台阶,仰望着彻底暗下去的天际线,远端新都心百米以上的建筑如利刃一般刺破穹顶,劈开白头的富士山,闪烁着红色信号灯,她朝手冢国光翻了个白眼:“老古板……”
“文化祭”这三个字刚从手冢国光的嘴边吐出来,她就立即丢去一记眼刀,远山般的秀眉微拧,瞪着一双盈盈流转的杏眼斥他:“快别说了,能不能别在周末提工作,你烦死了!”
他轻轻一笑,虽然像夏日祭上的花火一般稍瞬即逝,可仍惊艳了这个夜晚:“我是想说,文化祭上的演出,能不能帮我留一张票?”
“可……可以……”明明夜风徐徐,秋意浓浓,可为什么她的耳廓滚烫,又为什么缺氧般目眩神迷?她连忙将视线落到别处,比如墙缝里暗生的青苔杂草或者头顶上乱七八糟的电线,背后成排的白色纸灯笼:“你刚失恋嘛,对你关照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并没有失恋……”他何时有过恋情的开端?
“你不必嘴硬,我都懂的,诗织被渣男欺骗后哭了三天,眼睛肿成了核桃,我站定你不动摇啦,你加油。”
他早已解释倦了。可三日月昼是个问题儿童,他得给她更多的耐心和时间,这或许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立即转身离去的缘由。
真的是这样吗?
如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在得到正确答案之前总是需要冥思苦想,算错好几个数字,想错好几条思路,哪怕最终有了结果,代入验算时还是会发现成不了一个和谐的等式。这个曲折的求解过程千回百转,但只要逻辑对了,总能柳岸花明,可现实不同,因为现实不止有逻辑在作祟,还有情感。这道涉及情感的题目他最终解出了答案,可惜那时高中生涯已经结束,他与她各奔东西,成了茫茫人海中散向四方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