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双颊微凹,下巴冒了一圈胡青,满面沧桑,与当初的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虞蕴眼中又浮起一层氤氲水雾。
从小到大这许多年,他爹何曾这般狼狈过。
但这次少年生生忍回泪意,弱者才会一直流泪。
杜长兰松开儿子,朝严奉若伸出手心,笑道:“大难不死。”
严奉若费力抬手搭在他掌心,被紧紧握住,同样笑道:“必有后福。”
而后杜长兰简单提了提他诈死一事的前后,严奉若担忧的望向虞蕴。
“老师,世间没有两全法,我总要做出取舍。”虞蕴神情平静,像一汪清澈的泉,日光下波光粼粼,严奉若却有些看不清他了。
申时左右,虞蕴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嘉帝眉梢一挑:“让他进来。”
半晌殿外传来脚步声,少年神情凝重,拱手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父。”
嘉帝搁下御笔,于龙案之后俯视虞蕴,明知故问:“严爱卿如何了?”
少年一扯前摆,跪首:“回皇祖父,孙儿正为此事而来。”
“老师连日劳作,于昨日夜里吐血昏迷,生死未知,孙儿恳请皇祖父准许老师告病假。”
嘉帝叹道:“既是身体有恙,向翰林院说明情况便是。待你老师病愈再回翰林院,他的职位暂时先挑几个庶吉士顶着。”
皇祖父果然晓得老师的活计需得多人分担。
虞蕴压下杂念,紧绷的神情松缓,泄露一点喜意,“多谢皇祖父体谅。”
嘉帝满意颔首,又招呼虞蕴到身侧,将一本奏折拿给孙儿看,指点平日如何批阅。
虞蕴一边听一边望了一眼嘉帝,心中复杂难言,黄昏时候他用过晚膳执意回府。
秋日的余晖泛了冷意,坠在天边的残阳依旧,可今日却显出几分冷血。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给予光明的同时又飞雪裹霜。
若说皇祖父不疼爱他,又怎会事事提点他。可若是疼爱他,为何又接连要除去他敬爱的人。
可见皇祖父的爱是有条件,且在他爹和老师的对比之下显得稀薄。
虞蕴站在宫门前,遥遥望向东宫的方向,心里对已故的太子爹默默道了一声歉意。
马车一路行驶至皇孙府,李道岫已经被打发走了。
院子里犬吠鸟鸣不绝,虞蕴甫一进去,脑瓜子嗡嗡。
大黑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尾巴快甩成了大风车,元宝拍着翅膀,一直唤:“主人,小主人,主人——”
小厮丫鬟都以为元宝在唤虞蕴,却不知元宝口中的主人是杜长兰,小主人才是虞蕴。
虞蕴撸了一把狗头,又抚了抚元宝的翅羽,大步进屋。
然而屋内只有严奉若,不见杜长兰。虞蕴急了。
“这儿。”杜长兰无奈道。
虞蕴趴在床底,心酸又好笑:“爹你藏身梁上也好,怎么藏床底。”
杜长兰懒懒道:“我实在累得很了,怕睡实了从梁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多冤啊。”
虞蕴闻言心中涩意更重,轻声哄道:“爹,您出来罢,我亲自守着您,您去榻上安心睡。”
正好方才下人提了食盒,杜长兰腹内饥饿,然而进食不过过往一半便歇下了。
虞蕴抿了抿唇,没有劝。
他爹轻飘飘一句“病重的身子哪能太结实,少吃两口的事儿”有多重分量。
虞蕴扶着杜长兰去榻上,伸出一只手揉着杜长兰的胃,杜长兰哼笑:“你拿我当幼儿哄呢?”
虞蕴:“没有。我都没哼童谣。”
杜长兰脸上笑意愈盛,少年的手心温热,不轻不重的揉着他的胃缓解他的不适,杜长兰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已经是子时,身上盖着一块薄毯,而榻沿的虞蕴还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见他醒了,虞蕴低声询问:“爹可好些了?”
杜长兰弯眉,“吃好睡好,只差洗洗身上的尘泥了。”
虞蕴:“我这就命人传热水,咱们去隔壁屋子洗,免得扰了老师。”
杜长兰笑应。
虞蕴又道:“老师戌时四刻醒来,用了药膳又睡下了。爹不必担心。”
杜长兰:“好。”
少顷,谷穗提水而入,“殿下,当真不要小的伺候?”
虞蕴挥手令他退出,而后殷勤道:“爹,我伺候你洗漱。”
杜长兰讶异:“你莫玩笑?!”
“我又不是残了伤了,哪用得着你。”杜长兰飞快剥去脏衣,全身浸入浴桶。温水包裹他,令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虞蕴搬着绣墩在他身后坐下,为他净发。
杜长兰回头望他,眯了眯眼:“不对劲,蕴哥儿你不对劲。”
虞蕴捧住他爹的脑袋,一点点掰正,“我哪里不对劲了?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