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兰双手抱胸,在堂屋上首落座,指尖点了点手臂,轻描淡写道:“看来章书吏对这个村子大小事知之甚祥。既如此,回头你誊写一份文书上来,这村子养的什么茧,茧卖去何处,作价几何,你务必写的清楚仔细。”
杜长兰下颌微抬,“本官非要弄清楚,同是养蚕,有的村子饭都吃不起了,有的村子却家家户户着新衣。这两村相隔不过几十里,差距也忒大了。”
章书吏脸色一白,清凉的瓦檐屋下,全身浸出一层汗,偏了头想去看谁又止住,似发条坏了的木头人,维持那个姿势,迟迟不能转动。
后续杜长兰又说了什么,章书吏胡乱应答,他心中急忙忙思索借口,终于寻摸出一个,张口欲言,然而屋内空空,哪还有杜长兰的身影。
杜长兰从村头走到村尾,叫那几个村里提出来的年轻人记录细节。一刻钟后,他登上马车前往就近的花娘子村。
此时已经午后,日头高悬,酷热的高温炙烤大地,马车轮子滚过干裂的地面,发出吱呀声响。
随行衙役羡慕的看向马车,这么热的天,马车不但代步,还能遮挡烈日。
杜大人一时心血来潮,却叫底下人被折腾够呛。众人只盼着快些到花娘子村。
然而如此烈日,大多数人都回了家,却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去了村后竹林。
竹影晃动,蝉鸣声声,夹杂低弱的人声:“……这里是二钱银子并四十个铜板,咱们之前说好的……”
那声音渐渐掩去,空中传来暧昧粗息,倏地,静谧中炸响一道童声。
竹林后跟着传来重物跌落的沉闷声,大郎带着弟弟妹妹行来,芳娘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别过脸去:“你们…怎么来了?”
大郎垂下眼,抱着小妹妹道:“小花儿睡醒后哭的厉害,我哄不住就带弟弟妹妹来寻娘了。娘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眼见大儿子行近,芳娘赶紧上前拢着儿女们回家,走出二十来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一道仓惶人影。
明晃晃的日光晒得她头晕眼花,芳娘脚下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却被年幼的儿女共同扶住。
大郎道:“咱们一家人齐心,什么苦都能挺过去。”
芳娘嘴唇动了动,眼中渐渐漫上一股热意,仰首逼回。
都是一个村的,她真做了那样的腌臜事,她的儿女们同样会被戳脊梁骨。
可是税收交不上,他们一家子性命都得交代了。
孤儿寡母刚到家,隔壁婶子连忙拽住芳娘的手:“快去把你家中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知州大人来了,咱们得去相迎。”
杜长兰来时,花娘子村一干村众在村头相迎,芳娘一家实在拿不出好衣裳,只能躲在人后。
杜长兰从他们跟前经过,忽闻幼儿哭声,原是芳娘最小的女儿又晒又饿,哇哇直哭。
芳娘急忙忙捂住女儿的嘴,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她哭的厉害,你此时捂她嘴,恐令她窒息。”
莫十七将孩子带去树下,从自己袖中翻出零嘴点心喂给小女童。
那厢杜长兰向村人询问芳娘一家的情况,虽然村长极力遮掩,但杜长兰从中提炼出关键信息,芳娘家的男人跑了,留下孤儿寡母勉力支撑,也没个叔伯相帮。
若是之后官府征粮,这一家子怕是没了活路。
而如芳娘一家艰难的,绝非个例。杜长兰朝村里去,心中思索对策。
半个时辰后,知州一行人离去,村长维持许久的笑脸终于垮了,“行了,都回罢,回罢。”
芳娘领着儿女朝家去,天上的日头仍然凶猛,可她一颗心嘭嘭直跳,敲击着怀中沉甸甸的救命钱。
那位莫护卫离开时偷偷给她塞了五两银子。这笔钱不但能帮他们撑过税收,还能给他们一家人添置口粮。
真是天不绝人。
回到家后,芳娘一把揽过大儿子,将他紧紧抱住:“大郎,娘的福星喔。”
若非大郎及时找来令她歇了心思。否则知州来时,岂不撞个正着,届时她死几次都挽不回儿女的声誉,更别说莫护卫赠银了。
一念之差,天上地下。
杜长兰敏锐察觉到莫十七的好心情,见她骑着马一晃一晃,像只摇摆的小船,杜长兰忍俊不禁。
其他人的心情就比莫十七复杂纠结多了,尤其以杜长兰从村中挑选的读书人为最,一共十五人,仅有一名秀才,两名童生,其他的不过是能认会写罢了。
他们进入知州府衙后,杜长兰在平日书吏当值的对面划了一块地方给十来人办公用。
杜长兰命令辛起照顾这群人的衣食起居,叮嘱他们有事可通过辛起直报。
众人面面相觑:“杜知州看上去不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