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体会到甚叫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看着怀里的人痛苦万分,孟旭只当徐沅还沉湎在永失知己的悲恸之中,尽管喉头干涩,仍不停安慰:“小沅,我还在呢,喜子也在。”
这样干瘪无味的话语根本不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徐沅只觉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随着痛感加剧,她却单捂了小腹,眉头紧锁地呼气:“陛下,我好像不大好……”
眼前的情景哪里是不好能概括的,孟旭亲眼看着徐沅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龙袍,只觉血气上涌,还来不及深想,就气急败坏地朝外头喊:“赵德胜!快传太医!”
赵德胜听见圣人的嘶喊,忙不迭地扑进内室,一见徐娘娘抱着肚子,疼得眉头紧皱,就反应过来——
圣人前些日子无比盼望的小女儿,到底还是来了,可到底,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个春天,内宫注定不太平,糊涂事都挤到一堆来。
王德妃刚刚过身,徐贤妃紧跟着又滑了胎,圣人恼恨不尽,连早朝也不上了,日日夜夜只管守着长春宫的徐娘娘,非要亲眼看着她脱离险境不可。
郑浔本来就为王清惠的逝世伤透了心,又碰见徐沅小产,一向刚强不甘示弱的她,背地里还嚎啕大哭了一场。
阿丑如今琐事缠身,连王清惠的灵前都少见他现身,更无暇照管生母的喜怒哀乐。郑浔跟前就只剩青烟和翠雾两个人不停在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车軲辘话。
至于圣人,他如今眼里倒只看得见徐娘娘,就连给已逝之人的追封都不曾上心,不过“纯裕”二字草草了事,又哪里得空去顾念皇后的辛劳。
若不是有赵德胜在一旁规劝,圣人连追封王德妃为贵妃都想不到,遑论其他。
圣人的所作所为总透着些薄情的意味,但好在内宫众人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只要有徐娘娘顶在前头,圣人满心满眼就只看得见她。
至于旁的人,生也好,死也好,圣人都是不大留心的。
徐沅的床前有孟旭苦守,想到帝王深情到底罕见,郑浔主持丧葬之事又颇为劳累,往长春宫去的次数反倒不比寻常多。
徐沅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何况自她落了胎,纵有张淮安神医救世,也是气血两虚,人再不比往年充盈。
郑浔一听宫人们说徐娘娘病得辛苦,心里又是不忍又是伤怀,回回探了徐沅,心里忧思更甚,竟在某日晨间便出血来,唬了坤宁宫上下一大跳。
继后这些日子为了先纯裕贵妃的丧事日夜操劳,又为徐贤妃的病症悬心不已,青烟和翠雾日日服侍在侧,自然看得最为清楚。
等到继后的身子也开始出状况,这两个丫头的心里便愈加凄苦难言,匆匆忙忙使唤人去请太医,后才扶着郑浔往床上躺。
圣人并非残暴不仁,内宫也少见阴谋诡计,纵前头有些风浪,如今也已时过境迁。宫女们很难理解各位娘娘作甚一个接一个地病来如山倒。
于是郑浔才刚挨着床边儿,青烟就忍不住责骂出声:“您这是怎了?王娘娘命短是王娘娘的事儿,徐娘娘病弱亦与咱们没多大相干!您如今在凤位上稳稳当当地,二爷又成器,作甚要学她们!”
身子是自己的,郑浔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这病多半是肝火过旺的缘故。好在总算风风光光给清惠治了一回丧,郑浔就是病了,脸上依旧宽慰:“不过是些小病,她生前最是孤寂,能这么替她热闹一回,值了。”
人死不能复生,后事再体面,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青烟想到纯裕贵妃夭寿,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怜悯,便又软了话音:“徐娘娘那儿本就不好,您又病了,这宫里到几时才能欢畅些?可少些凄风苦雨罢!”
郑浔一开始还能勉强弯起嘴角笑一笑,可笑着笑着,她又背对着人抹起眼泪来。
继后原不是好哭的性子,就是在先纯裕贵妃的灵前,也少见她伤心垂泪。此时的泣不成声,反叫宫人们慌了神,青烟和翠雾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各叹出一口浊气来,亦不便再多言。
郑浔自小也没经过这样涕泗横流的时候,哭着哭着,连枕头都濡湿了大半,又坐起身来问:“长春宫这几日还好吗?前两天不还说你徐娘娘连粥也喝不进了……她们这一个个地,不是催我的命吗……”
徐娘娘再差,圣人总还守在她身旁。继后自己都这副光景了,还惦记着旁人,翠雾一狠心,又骂她:“您操哪门子的闲心?长春宫自有圣人的龙气护体,用得着您在这儿哭天抹泪?”
青烟自来稳重,又了解郑皇后的脾性,心知多说无益,就只拿了绢子出来替郑浔擦眼泪,劝道:“再是多年相交的情分,也是各活各的命,您既替不了王娘娘受死,也帮不了徐娘娘求生,哭得再可怜,陛下连看也不看,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