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惠听到这样的稚气之语,只是轻笑:“圣人宠了你十数年,个中滋味,你最清楚。就算你一贯冷静自持,可情绵意好之时,难道就没有刹那的心旌摇曳?徐沅,爱恨嗔痴,你自个儿说得清楚吗?”
徐沅被这话问得怔忡——她的确无法说清自己对孟旭的感情。
若说喜欢,或者是爱,徐沅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若说不喜欢,或者不爱,往日那些厮守,那些甜蜜,又的的确确存在过,作不了假。
甚至就在昨晚,孟旭还将她扣在胸前,指天誓日地说,只要她高兴,干清宫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随她调遣,绝无反悔。
天底下能得帝王一诺的人,又有几个呢,可这样的殊荣,徐沅却不想要。
她觉得后怕。
对皇帝动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徐沅不想跟这后宫里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靠着帝王的施舍或怜悯过活,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徐贤妃在众人眼里,一直是宠辱不惊的典范,是得失随缘的楷模,是脾性温和,少见哭闹的贤慧后妃。
却唯独不是一个情感完整的人。
偏命运又爱玩笑,非叫徐沅遇着孟旭,这个既有情又无情的帝王,不管对旁人是如何的君威难测,对长春宫的徐娘娘,大体还是好的。
大多数时候,孟旭总是缱绻温柔,体贴迁就,叫人不动凡心也难。
这更加深了徐沅的痛苦,她宁愿孟旭是个坏透了的人,宁愿自己也跟其他人一样,得不到帝王的半点真情。总好过现在,爱,爱不彻底;恨,恨不入骨,犹如水中浮木,上下无凭。
才是真的难捱。
徐沅正多思多虑,王清惠见她久不接话,就反应过来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一着急,咳血的毛病又要发作,颤颤巍巍朝徐沅伸手:“是我不好,你别乱想……”
眼前的人旧病复发,徐沅哪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她连忙回握了王清惠的手,催促立在一旁的袭夏:“快去请太医啊!”
袭夏了然地看了王德妃一眼,脚下的步子却怎么都迈不出去。惊雀一看袭夏的神色,就知大事不好,立时抢先:“姐姐先别跑动了,王娘娘这儿,还得要姐姐服侍。先叫人将二位娘娘请进屋内,我这就去请御医来看诊。”
徐沅看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又气又急,只等内侍们将王清惠抬到床榻上,她便朝袭夏发了火,喝道:“张淮安昨日还说,她这病只需静养就好,怎么今儿又成这副模样了?你们主仆到底在打甚样的哑迷!连我都骗,好狠的心!”
王德妃一心求死,袭夏哪里拦得住,如今被徐贤妃撞破真相,她还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娘娘问过张太医,她这病,已到了药石罔灵的地步……她又不想您与皇后娘娘担心过甚,便跟太医一道扯了个谎,这事儿,陛下也是知情的……徐娘娘,奴婢,奴婢也没法子啊……正月里娘娘的身子还好些,到了二月柳絮纷飞,她咳血的次数只多不少,夜夜惊坐而起,生生把人作践没了……”
徐沅这时候如何听得这些有啊没的,只对着病床上的人泣不成声:“生既无欢,死有何益?王清惠,我与你这般要好,你一心求死,又何曾知会过我……”
过往种种,不可尽述,王清惠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却不愿意死在今天,害怕吓到徐沅。她有意扯着嘴角笑一笑,可五脏六腑的疼痛又让她浑身抽搐,只能硬抓着床沿,嘴微微一张,又是鲜血汩汩。
徐沅见了这样的情状,再顾不上气恼,一边痛哭,一边将王清惠揽进怀里,死死按住,哀求道:“张淮安就要来了,你且忍一忍,无论如何,再多陪我走一段路……清惠,你若长辞,日后在这宫里,我再没有伴儿了……你别走,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已经过了,王清惠只感觉身上的力气逐渐被抽离,而她自己,却连呻吟都吃力,磕磕绊绊从嘴里挤出来半句话,她说:“小……沅,别……哭了……”
这话倒不像是安慰的话,更像是王清惠的催命符,她趴伏在徐沅胸前,喉咙里像是藏了铁匠的风箱,粗重地喘息几声之后,就再没了声响。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见王德妃不再抽动身子,便知人已经殁了,只对着徐贤妃磕头,齐声唱道:“还请徐娘娘节哀!”
人已经没了,徐沅此时只觉得恍惚,她不肯接受现实,又拉了别枝的手,问:“好好一个人,这样就没了?”
别枝亦是泪流满面:“您别难受,王娘娘已有了无人可扰的好去处……您宽心些,娘娘一定会早登极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