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胜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更漏,而后才叹气:“您忘了不成,先前储秀宫派人来报了的,卫娘娘今早晨殁了。贵妃与卫娘娘交好,听闻噩耗,伤心过了头……如今卫娘娘的灵前,只有皇后娘娘与徐娘娘支应着,只怕分身乏术。”
圣人的脸色还算平常,只语调难掩黯然:“其实,朕,没想杀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就是权力的悲哀之处。
卫御女出身不好,能活到今天已经算是走运。赵德胜只能胡乱拿些话来安慰人:“您勤政爱民,仁心纯孝,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能害了谁去?”
平躺着的圣人却很有些不以为然:“你还是,去把徐贤妃请过来一趟吧。”
帝王有令,赵德胜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有吩咐人抬了鸾轿,恭恭敬敬地把徐贤妃抬到干清宫来。
皇后不耐烦应付一个低位嫔妃的后事,郑贵妃又伤心得不成样子,徐沅本来在储秀宫忙活与停灵祝祷相关的丧葬之事,猛然听小栓说陛下想见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今儿夜已深了,陛下怎么不早些就寝?”
边关战事胶着,圣人急得嘴角都撩了泡,小栓心里埋怨徐贤妃不识时务,嘴上却还乖觉:“前线出了乱子,陛下急得跟什么似的,整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这不,今儿稍稍得空,又念起娘娘您的好来,想与您私下见一见。”
既是圣人有请,徐沅也没有推辞的本钱,只能任由一堆宫女内侍把她往鸾轿里按,只等小太监们把轿子抬起来了,她才能挣扎着吩咐别枝一句:“你且回宫瞧瞧,看喜子睡了没。”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实则做母亲的,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儿子,别枝懂徐贤妃的担忧,笑着提醒她:“您忙糊涂了?三爷不是叫贵妃连人带乳母一并抱走了?有二爷与他做伴,无妨的。”
徐沅听了别枝这么说,才真的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如今宫里有白事,喜子年纪小,我担心他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不假,别枝也被徐贤妃说得心里发毛,又使唤小宫女去雍和宫打听三皇子的情况,问一些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之类的废话。
小栓是赵德胜最得意的弟子,为人处世也学他师傅学了个十成十,知道圣人思君心切,也顾不得路上颠簸,三下五除二就把徐贤妃送到了君王枕侧。
徐沅与圣人同床共枕的时候并不算少,但像这样深夜传召,在徐沅记忆里,就只有刚登基那会儿。
于是她一躺下就笑:“更深露重地,非要我跑这一趟。一路过来,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就好像,就好像我那回深夜去重华殿陪您一样……”
重华殿,这倒是个有些久远的地方。孟旭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只摸了徐沅的指节玩儿,过了许久才接话:“今时不同往日,彼时我刚登基,哪像如今,进退两难……”
居庸关常年不太平,汉人与胡人又是宿敌,徐沅对于战事倒看得很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前朝皇帝都被逼得退居临安了,还不是一样有人替他收拾旧山河?您如今皇帝当得稳稳地,还有文臣武将誓死追随,怎么就急成这样了?”
徐贤妃未必有多知晓政事,但她宽慰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圣人忍不住抿嘴一笑:“你懂个甚!战争岂能儿戏!我身上担负的,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是前赴后继的武将军士,胡来不得!要弄出个积尸草木,血流川原的颓败之象来,不仅你我,天下万民都得为我的昏庸无道陪葬。小沅,这实非我愿。”
孟旭可能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丈夫、好儿子或好父亲,但就当皇帝来说,挑剔如徐沅,也指摘不出他的错处:“您之于天下,实乃万民之福。”
这话过分赞誉,厚颜无耻如孟旭,也被说得有些羞赧:“你往常也没说过这样的奉承话……”
徐沅往日里说了许多违心话,办了许多违心事,她甚至从来也不认为孟旭是个可依靠的稳妥人,但就今晚来说,她并不想出言挫伤这位年轻帝王的锐气:“徐沅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出本心,绝无作假。”
圣人未必不知道怎么跟鞑子打交道,甚至他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他会叫徐沅来干清宫这一趟,也不是真想听徐沅这个贤妃说甚国泰民安的大道理。像这样发自内心的夸赞,对圣人那颗略显不安的心来说,就够了。
前朝乱,后宫也不安稳,圣人心里不可能一点触动也没有,还叹:“我本来纳妃就少,卫御女一去,人更少了。”
徐沅听了,笑得一脸促狭:“怎么?陛下又想纳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