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多具骸骨身着明光甲,头戴着狻猊兜,显而易见是唐时将士的装扮。他们身上的佩剑都已经拔了出来,细细查看之下,不少人的骨头上有明显砍伤的痕迹,想必他们生前相互之间有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从盔甲的等级来看,是身份最高的那个人锁上了木门,他的位置离门口最近,小腿骨被砍断,肋骨上亦有伤痕,但从深度来看,应该不至于致命。他右手反握佩剑,倒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旁边凝了一大片黑色的血渍,应是自刎而亡。武义律跪在他身旁,细细翻查一番,寻到一方小印信,上面篆刻着“检校司徒印”五个字,正是当时唐将浑羡最后的官职。
“看来浑羡是真的进来了,再找找看,有没有将帅大印。”赵匡胤盯着眼前这具尸体,他希望能有更明确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身份。
可寻了半天,再也没有。武义律在大门旁边找到了一个小药瓶,捡起来小心地嗅了嗅,又递给漠离查看了一番。漠离用手指挑了一点粉末出来,不太确定地说:“我听说许多将军在上阵前都会随身带一瓶毒药,以免兵败后被俘之耻。瓶身上有死义两个字,怎么会在这里。”
赵匡胤也想不明白,他心里还有很多的疑惑。既然浑羡都已经到了主墓室,为什么没有拿上财宝出去,反而与自己的亲信一同毙命于此?莫非发生了内讧?赵匡胤看了看那数十具七零八落的骸骨,又缓缓摇了摇头,心想,不可能。下地入墓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情,能被挑选出来的亲兵必定是极信得过的。内讧而相互厮杀,不大可能,至少不会在此时发生。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正思索着,一旁的漠离忽然开口说道:“这里也有壁画。”赵、武二人凑过去看,只见墓室的四面墙壁被人画满,战场上的人群、车马以及大片大片的杀戮与鲜血被画笔浓缩在了这里,惨烈凄凉到了极致。漠离找到起始的那幅,描绘的正是尚结赞成名战役——长安之战。战场上的尚结赞展现出了自己极度狡猾且凶残的一面,他比事先约定的出兵时间晚了整整一个月才到长安,不仅未尽盟友之义,反而假扮成叛军,一同血洗了他少年求学的长安城。长安的富贵极大地补充了吐蕃军需,也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威望。
“这是平凉之战。”漠离指着接下来的画面说道,“尚结赞带着两万吐蕃军在平凉谷地屠杀了一万唐朝降兵,随后又将死尸抛在他能找到的每一处水源,血水顺着溪水、河流延绵而下,给周边的百姓们带去了极大的恐慌,以及为期数年的大瘟疫,平凉附近十室九空。”
武义律瞪大了眼睛,似乎结巴兵附体了一般,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难……难怪,大家叫他……尚、尚阎王,这也太狠了吧。”
漠离微微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又指着接下来的壁画说道,“他不仅对敌人凶残,对自己的吐蕃人亦同样残忍。这是汧城之战,贞元二年,尚结赞从驻地汧城出兵,攻打宁州。唐军伺机夺下了汧城,意图来一招围ʝʂɠ魏救赵。谁料尚结赞压根不理会,火速攻下宁州后,挑衅式地慢悠悠返程,八月底才回到汧城城外,将唐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唐军指挥官李瑰以汧城全城百姓性命为质,向尚结赞乞降。尚结赞将降书射回了城门上,不受降。同时下令火攻。无数火箭射入城中,屋舍人畜几无生还。尚结赞收复汧城后,清点伤亡,唐军死了一千余人,城中百姓无辜遭殃者,竟有七千。”
斑驳的火光照在赵匡胤的脸上,光影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后面紧接着几幅,无外乎都是尚结赞在各地的战绩。杀戮、诡计、震慑,盐城、夏州、麟州,唐人、回鹘人、大食人,战蹄所到之处无一不成了阿鼻地狱一般。君不见城外空墙匡,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栖惶处,段段茅花如柳絮。唐朝诗人张议朝这首《无名》正是创作于此时。赵匡胤手拿着火把,沉默无语,墙上的颜料映着火光泛出圈圈暗红色的光晕,照见他眼里隐隐跳动的沉思与哀伤。对于尚结赞而言,人命,无论是唐朝的命,或是吐蕃的命,连蝼蚁都不如。毕其一生,他穷尽了一切方式去获得世间的胜利,也尝试了所有可能去扩展自己的权力,只要能获得更大的权力,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如此经营数十年,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什么事他不能做的。想到此处,赵匡胤心中猛地一惊,光影交错间,墙上尚结赞那张黑胖的脸忽然起了变化,变成了一条不断弯曲扭动的长蛇,蜿蜒着从墙上游下来,落在地上,变幻成了一段黑黝黝的影子,快速地朝自己站着的方向游过来。赵匡胤一惊,原地退了几步起来,再一定神,脚下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