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军的士兵们面上不敢说话,心里却一直犯着嘀咕,这大过年的便在外头喝风饮雪,怕是要惹上一整年的艰辛。等了小半个时辰,风雨更猛了。连绵起伏的山岭被风雪笼罩,天被遮挡成了摇摆不定的阴郁色调。副将武义律站在赵匡胤身旁,四下里瞅了瞅,正要开口询问,猛不丁地被灌进了一口北风。梗在喉间的寒意还未散去,便听见一阵极为尖锐的马啸声遥遥传来,这番的嘶鸣较之平日常见的马啼鸣更加尖锐和高亢,第一声刚刚落下,便在谷中形成同样尖锐的一声声回响,一声比一声低沉,尾音却一声比一声凄怆,和着山谷中的烈烈风声,奏出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嗡鸣。众人惊恐不已,四下张望时,只见漠离浑身红衣走上了土台,她披散着黑如鸦羽的长发,赤着双足,双手各持着一柄铜铃,围绕着那石碑边歌边舞。她一扬手,腕上的铜铃叮叮作响,她一踏足,白皙的脚足落在泥地上,刚刚飘落在地上的雪絮顷刻之间便被带起,溅起了扰人心神的美艳,口中也随之唱诵起了招魂赋,“……白日昭只,万物蘧只,魂乎归来,无远遥兮。魄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她的声音清丽,第一遍唱完,旁地里便又多了几重声响,伴着她的声音,朗朗颂唱,“……诸神湛湛,群灵丰丰,辎乘重重,屯骑容容……”颂唱之音延绵不绝,将士们便平止了此前的躁动,只觉得一股血气凝在了胸中。赵匡胤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风雪,只觉得土台之上一阵模糊,漠离的身影犹如一团火焰,不断闪动。
一刻之后,漠离停了下来,颂唱之音也随之沉寂。她举起了手中的火把,迎着风,照向了石碑的上方,口中随之大声地念叨一句吐蕃语。黑衣军都是中原人士,不明其意。只觉得那咒语般的念诵很是悚人,武义律便在前方大声给众人解释,“巫者是党项的卫穆夫人,巫者可识得天意。她说这石碑上文字的缘来正是尚结赞造下的孽果。当年尚结赞死后,在大墓附近埋了九十九只汗血ʝʂɠ马陪葬,又埋下了一块无字石碑。这一百多年来,九十九匹陪葬枉死的汗血马生出了怨气,怨气幻化成了怨灵,一笔一划在石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在地下所遭的罪。”
“这……这石碑是马儿的魂刻……刻出来的?马,马儿还能写字?”一名大舌头的士兵结结巴巴地问。
武义律煞有其事地说:“正是啊。马儿写的字,所以我们大伙都不认识。”
“那,这些马儿怨气重么?”另一名士兵问道。
“我看不轻。你们都听说过汗血马吧,汉武帝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从西域弄来的宝马。越奔跑越出汗,身上的汗水鲜红如血。可自唐之后,世上再也没见过汗血马了,原来最后一批马儿都被埋在了这里。”武义律指了指地上殷红的泥土,又说,“你们看这颜色,这些马儿跑了多少圈才能出这么多汗,把泥土染成这样。”
在众人一片恍然大悟的神色中,赵匡胤那张浅褐色的臭脸显得特别突出。
“她……她现在又在说什么?”那个结巴士兵又问道。
武义律表情严肃地说:“夫人正在一个一个地喊那些马儿的名字,说知道了他们心中的不忿,也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在地下凄苦孤寂,说一定会安抚他们。”
“安抚了,那就没事了?”士兵问道。
“嗯,应该是。”武义律哼了一声应道,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又补充说,“不过我看这些马的怨气很大,不容易被安抚住。”
武义律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台上的漠离停止了呼喊。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低沉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台下的将士们惊悚不已,下一刻几乎就要拔腿逃散了,碍着军规,也碍着赵匡胤坐镇的面子,大家只软了双腿,却没人敢真的逃跑。
那马蹄声渐近,十来只灰色的马匹一跃跳上了土台。在红衣女骑手的驱使下,也围着那石碑开始转圈。黑衣军士们的心刚刚稳住了一半,却陡然发现每匹马都被一方红色丝布蒙住了双眼,完全是在骑手的指引下在台上左右奔跑。
“这……这是在干什么?”结巴士兵凑近了武义律,结结巴巴地问道。
武义律的回答已经说不出来了,他那双大如铜铃的双眼此刻又睁开了几分,定定地看着台上。只见为首的那名女骑手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又从身上拔出了一柄短刀,以迅雷之势扎向了仍在奔跑中的灰马。啾地一声嘶鸣,灰马浓烈的鲜血猛地从脖颈处涌了出来,热浪浪地溅在了那方石碑上。而马的身体仍然在向前奔跑,没两步便掉进了高台下方事先挖好的深坑中。第一匹马落入坑中之后,场上便登时静得鸦雀无声。第二匹、第三匹马跑至台上,后面的骑手依次照样斩杀了自己的灰马。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方石碑便被新鲜的血液铺满,空气里随之溢出了浓烈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