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微微地低沉,恨意犹如流星一般在眸中一闪而过,在旁人看清之前,便恢复了平静如许的黑暗。只是在这一瞬之间,时光仿佛被击碎了,浮光蓦然在两人之间掀起了滔天尘浪。赵匡胤凝视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面上移动,像是想透过她那保养得完美无瑕的脸庞,看到这些年所经过的风雨。然而,这种探寻终究是一无所获的。赵匡胤了叹一声,再次重复了方才的话,“如今,夫人已经是这般尊贵的身份了。”
漠离微微一笑,呵了一声,一团轻暖的白雾从口中飘出,很快便散进了沉沉夜幕中:“玄帅说的对,我如今已经享着尊贵了,再忆及从前遭过的苦也是无谓。”她迟疑了一刻,明眸蕴光盯着赵匡胤,语气轻盈而忧伤,“人心总是不满足,有了这个想那个。记得小时候,快乐最是简单。每次有机会从巫女帐中跑出来,摘些长长的草枝,给自己编个草环。戴在头上,临水照镜,私心里便胆大觉得水影中的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可如今,金钗玉环插满头,珠光宝气遮住了容颜,坐在铜镜前,又浑然不知美与丑了。”
有风微微蕴凉,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在漠离的话音中停了下来,赵匡胤蹲下身子,在路边大多已枯黄的草丛里寻了几条略带绿色的草枝,连根拔了起来。稍作清理,便弯成一圈,手指迅速将剩余的枝条缠绕了上去。不一会儿,一顶做工粗糙的草环便出现在了他手里。他笑了笑,轻轻地将这草环戴在漠离发髻上,手指触碰到她柔弱的发丝,竟有些微微怯意,“草环,倒是不难,我从小便通熟编法。只是这个季节,满山荒草,寻些绿意已是难得,若能再添些鲜花,方才更趁红颜。”他左右看了看漠离,两人目光相触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避让。这番难以言传的情绪在二人心头迅速蔓延开,赵匡胤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却又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其实也不必了,便是如此,也当真是世上最好看的。”
风卷着山外淡薄的草木清香缠绵而来,透亮的星辉一浪一浪拂在二人身上。漠离凝视着赵匡胤的双眸,在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瘦瘦小小的,头上戴着一顶草环,浑然没有了西进王太后的尊贵。只是这容颜绽着从未见过的明媚光芒,芬芳吐露,仿佛一朵在黑夜里忽然绽放地粉色蔷薇。漠离的心微微一颤,偏侧着头,含笑说道:“玄帅若不介意,日后便唤我漠离吧。”
第17章 十六祭祀
两日后,便是正月初一。渭州城内一片热闹,家家户户都忙着闹新春。至上元节全城取消了宵禁,早在天蒙蒙亮时,两街的市廊里吞铁剑的张九哥、傀儡戏的李世宁、弹嵇琴的文鹤、吹箫管的宕千,作剧术的王十二,跑杂办的牛露露,便已摆开了架势,都等着在上街闲逛的人群跟前露露脸面。城中各府衙里头也没闲着,清晨起来,主管丫头、婆子小厮,讨喜的讨喜,拜年的拜年,鞭炮声响落了一地,惊得天边都煞煞地扯出了白棉花似的大雪来,纷纷扬扬犹如空中乱舞的梨花一般,噗噗呼呼地飞落下来。都督府上灯笼彩缎是早早挂好的,从大门到里门换上了桃符,新糊的窗纸上贴了对红艳窗花。解忧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对襟袄儿,新晒的棉絮隐隐透着干爽的气息,头上戴着一顶貂鼠卧兔儿,眉心贴着精巧的花钿儿,更显得一张俏脸美艳动人。一早上到现在,她已经招呼了十来拨登门拜年的宾客,脸颊笑得僵疼,连杯热茶都顾不上喝,陪着笑跟每个人解释,“玄帅除夕宴上多喝了几杯凉酒。闹了一宿的肚子,可不能再出来着风了。几年这头一遭拜会,怕是要缺席了。”接近午时,登门的人渐稀,她又拿出了一盘子馃子银,每个上头都系着红绒丝线,挨个赏给府里干活的小厮丫头。大家喜气洋洋地收了新年利是,恭喜的吉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厨房再备上午膳茶点时,解忧累得几乎都没了胃口,斜倚靠在榻上,静静凝视着窗外,漫天的雪将长空一碧的天遮挡成了灰白色,呼呼的风声卷过面前厚重的毡布,将几粒冰凉的雪晶吹进来,落在解忧妆容精细的面上,激起泠泠的寒意。她冲着手心呵了一口气,呢喃般轻叹道:“好大的雪。”
渭州城外三十里,风雪刮得更加猛烈。山林间的风时不时地改变着行进的方向,一团一团的雪花时而犹如白鹤羽毛接连落地,时而又似玉龙的鳞甲在空中盘旋飞舞。赵匡胤与数百名黑衣军将士表情严肃地立在林间,他们跟前是一方临时搭建的土台,土台左右两侧挖出了两个深深的方坑。那座不详的石碑被放置在土台正中央,在被疾风暴雪模糊的视线中,石碑上头鲜红的字犹如一粒一粒跳动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