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倒也不算罕见。玄帅当真就没法子了?”漠离似笑非笑地说。
“原也是可以徐徐图之,找些个由头慢慢安抚,只不过如今我实在没这时间。”赵匡胤捏着杯子,满腹心事地喝了一口茶,又道,“夫人也知道平凉山那个地方,虽算是我大周的地界,却又离刘崇的营地不远。山谷林里时不时能遇上刘家军。我现在若是知难而退,打定主意不再挖了,那也得赶紧把封土给回填进去,匿了痕迹,省得白便宜了刘崇那小子。”
他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明明表示不这么想。漠离掩着嘴微微笑道,“玄帅竟然舍得放弃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
赵匡胤微微抬眉,眼眸里犹如燃着火焰的炙热,他手中随意地摆弄着那两块桃符木板,道,“自然是舍不得。可我若是打定主意要继续挖,那便势必先得解决血泥和诅咒的问题。而吐蕃的冤魂,我怕不是这两片桃木符咒对付得了的。”赵匡胤盯着漠离,缓缓而又十分清晰地说道,“听闻夫人自幼在巫女帐中长大,身份高贵,鬼祟莫近。血泥与石碑,想必夫人也定有法子应对。若此次能得夫人助力,墓中财物,赵某愿与夫人共享。”
话已说得分明,漠离已经完全明白了赵匡胤的意图。两人既然没有信任的基础,那就不谈结盟,先尝试着合作一次再说。灰马价值千金,血渭大墓里的财富亦相当可观。两人若是此番合作顺遂,接下来的事情便皆有可能。漠离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ʝʂɠ男人,他双耳高于眉,眼窝深邃幽亮,眼底隐藏着令人心动的睿智。
漠离心中暗自赞叹,目光凝在了摆放在两人中间的那两块沉沉的桃符木板上。阳光像被滤过的细沙一般,缓缓洒落空中,似乎被两人微息的呼吸弄得左右摇摆,她沉思了一刻,幽幽开口问道:“玄帅,你信鬼神么?”
第15章 十四染霞
赵匡胤微微怔神,他看了看眼前的卫穆漠离,她已年近三十,脸上却不见半点衰老的迹象,万缕青丝细细梳起,在头顶挽成一个盘髻,缀满珠玉,目光婉转流连,面颊如桃花带露。若单论女子的容颜,漠离不比解忧那般天生丽质,清丽无双,但论及韵味,漠离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自带着一股说不尽的妩媚与凌厉,又似乎胜了半筹。赵匡胤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说道:“赵某心存敬畏,不敢轻言信与不信。”
漠离坐直了身体,浅笑道:“玄帅不敢轻言,漠离却要深问。此番玄帅求助于我,说要解决血泥与石碑之事,究竟是真想驱逐附着在血渭大墓上的亡魂,亦或只是想借道神明,令你手下将士不再害怕即可。”
赵匡胤哈哈大笑,道:“夫人洞察。”他说完这句,又有一刻的沉思。漠离这样的女人不仅聪明,而且时时刻刻有种与自己争锋的劲头,这样的交往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我也不瞒夫人,我并不真正在意究竟是神灵还是鬼魅附着在这座墓上,我在意的只有墓中的宝藏。”
“玄帅倒是直白。”漠离静静地看着他说道。
赵匡胤笑了笑,伸手给漠离的杯中重新点上一杯新茶,又反问道:“那么,夫人信么?”
漠离缓缓地抬起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脸上却是莫测的笑意,“我自幼接受巫女的教诲,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能穿鞋袜,赤着足只为了去感受大地之神的讯息。每天吃的食物,无论是肉还是谷物,都不能用火加热,因为怕火会毁掉食物本身的灵性。巫女是党项最德高的人物,享受全族的进奉。在她的帐中十几年的时间,她带着我走遍了山河草原大漠戈壁,去寻找神迹,去接受天神的教诲。但是玄帅,无论我跟别人怎么说,我心里都清楚,我一次鬼神也未见过。”
赵匡胤大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盯着漠离,重复了一遍:“从未曾见过?这世上果真没有鬼神。”
漠离笑了笑,“我曾经因此觉得很沮丧,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神性不够,便变本加厉地折腾自己。三九大寒的天气,我只穿单衣在大漠里祈祷,希望天神能在我面前露一次脸。跪了一夜之后,我终于病倒了。迷糊之间,巫女来探望我,给我端了一碗暖呼呼的羊奶粥,可以想象那就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边吃一边哭,认为她是要放弃我了。巫女笑了笑,问我,你以为自己从未见过鬼神,可我却觉得你已见过了千万次。我有些茫然,巫女又说,鬼神即是人心。我怔了很久,又在忽然之间大悟。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的人。他们中有希望自己疆土更大的君王,也有愿意拿自己性命换爱人重生的痴人。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所求来到帐中,恳求天神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眼中只有对实现欲望的渴切,却不知道一个人充满欲望的时候,往往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无论巫女向他们索要任何东西,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曾亲眼看见有人为了求十头羊和一个妻子,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双腿。也见过为了平复自己心中的仇恨,可以拿亲生女儿的性命献祭,用以诅咒敌人惨死。”漠离叙述着,目光缓缓旋过来,凝在赵匡胤的面上,语气清冽地如近处悠悠的梅花香,“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欲望是有代价的。这世上的鬼神,无非都是人们心中的欲念。有所欲,便所求,而有所求,势必会有所惧。人心幻化可成神,亦可成鬼。玄帅带兵,素以军纪严明闻名于世,可如今竟能被一些红色的泥土和不知所云的石碑挡住道路。玄帅可曾想过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