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能阻止她的思考。
果然,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太擅长思考。
也许死亡可以阻挡她思考。
她平静地想着,觉得好像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轻飘飘的、像是报复的车祸里,最应该得到报应的她却没有死。
那个崩坏的广播甚至突然好转,开始完整而具体地播放“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她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而孔晚雁的矮小身躯,和姜曼的细瘦身躯,却都不约而同地为身处于后座的她挡住尖锐的刺物撞击。
她稚嫩羸弱的身躯被压迫得弯了起来,脊背蜷缩,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最基本的姿势。
而孔晚雁和姜曼为她撑出的那片可供呼吸的空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脐带。
新鲜的血液化作她赖以生存的羊水,缓冲着这一场车祸的冲击和压力,却不要命地淌落下来,滚烫而刺鼻地滴在她稚嫩而脆弱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巴上,耳朵上。
一切都黑成一团,像地狱的缩影。
孔晚雁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临死之前,仍旧还在努力地说着那一句话,
“不后悔,不……后悔。”
那一刻孔黎鸢耳鸣得厉害,各种声音在她身体里都被放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觉得孔晚雁竭尽全力在表示,用生命救下她并不后悔。
而姜曼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右侧,瞪大眼睛,缓慢地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一只手发抖地挨着孔黎鸢的眼皮。
另一只手努力去往上面伸着,似乎是想要抚摸到孔晚雁的脸。
——在这之前,孔黎鸢从来没有看过她用这样饱满而浓烈的眼神望过孔晚雁。
孔黎鸢自己也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自己眼皮上那手指的颤抖。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钉在了这两个身躯之间,充盈在那些被鲜血浸泡过的爱之间。
但她却异常清醒,清醒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摄像机,可以将这两个生命弥留之际的一切都看清楚——在临死之前,姜曼还是没能触碰到孔晚雁的脸庞。
也许在孔晚雁刚刚出生,畸形的脸庞还没显露出端倪之时。
她也曾这样伸出手,心惊胆战地去试图触碰过,但又由于某种原因,没能触碰到。很多年以后孔黎鸢再回忆当时的场景,总觉得姜曼并不是不能接受孔晚雁的病症。
所以这个年轻的母亲临死之前。
才会露出如此不甘的眼神,才会那么费力地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
虽然她到头来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孔黎鸢后来在姜曼的遗物里找到两条项链,发现一条是Ava,一条是Zoe时。
她猜,当时姜曼应该也想说——不后悔。
因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留给姜曼的,在姜曼带回来的录像带里出现过。
当时,姜曼在疗养院里沉默地坐着。
有穿白大褂的人问她,“后不后悔将女儿生下来?”
可惜,在低像素的录像带里,姜曼只是沉默地蜷缩着自己的身躯,低垂着脸不让任何人看到,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之后给出任何清晰的回答。
其实孔黎鸢一直觉得,这个人问的这个女儿,应该是她孔黎鸢。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姜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儿是孔黎鸢。
但孔晚雁应该一直觉得是自己,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可直到这个年轻的生命死去之前,也没有人回应她一句,你妈妈没后悔把你生下来。
于是孔黎鸢在看完那些录像之后,在孔晚雁的墓碑上,加上了这么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不后悔,不后悔。】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十多年,她还没有放弃思考那个问题。
即便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害得她经常彻夜难眠,害得她总是在超过三十七度的天气里难以忍耐自己的存在,害得她总是在每年夏至,去到空旷飘然的疗养院。
很多人对她说,过度思考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没办法不思考,就好像一旦停止思考,孔黎鸢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时候她觉得,是这个残忍而抽象的问题将她从那场车祸里救了下来。如果她不再寻找,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有时候她觉得,还不如在那场车祸里,和孔晚雁还有姜曼一并死了,那也比如今的状况好过。
有时候她又觉得,既然孔晚雁临死之前救她,瞪大那样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和她说不后悔。既然姜曼那样竭尽全力去挨她眼皮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