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片沉寂。
王伯元胸中块垒难平。
能怪谁呢?晏决明没有做错,程荀也没有做错,只是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五年,足够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喟叹,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夺过快被他握碎的茶杯放在一边。
“你不必太过介怀,她心中也未必怪你。她伪装压抑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坦诚至此,你该开心才是。”
晏决明闻言抬起头,心中燃起点点希冀。
“况且眼下不是刚好么?你要暗查胡瑞,她又刚好在府中,你二人不如就此联手,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决明有些恼了:“你明知我此番暗查多有凶险,岂能将她也推入火坑?”
王伯元认真看着他:“少亭,唯独这件事你替代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她涉险,可若你不让她亲手了结,她此生都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并非为你一人。”
晏决明默然。
王伯元看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拍拍他的肩:“行了,想点开心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就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奇怪,连忙问,“对了,你刚刚说,准备怎么对她来着?”
晏决明如常道:“自然是给她寻一处新的宅院,不拘是扬州还是溧安,她要愿意的话,京城也可以。至于新身份,我想着,或许我姨母……”
屋内陷入一阵古怪的安静,晏决明莫名其妙抬起头,只见王伯元看着他,皱着眉瘪着嘴,一脸一言难尽。
晏决明:“……?”
王伯元意味深长:“想不到啊晏少亭,我看你这么多年洁身自好,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呢。怎么人小妹妹一来,就想着给人在外置宅院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
晏决明呆愣片刻,猛地坐起身横眉怒视:“荒唐!我只拿她当妹妹!”
王伯元抱着双臂,笑得像只狐狸:“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便当好这好哥哥,如今程荀也不小了,你何时给她物色个好郎君?”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沉如水。
王伯元笑着摇摇头。他这个好弟弟,别的事上都聪敏机智拎得清,唯独一扯上程荀,就是个傻头傻脑的闷葫芦。
“天宝,进来服侍你家主子用饭吧。”
他掸掸袖子,悠悠然出门去。
罢了,晏决明此时嘴硬,将来他可有得好戏可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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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他安插在胡府的曲山送来信。那是曲山多番调查打听到的,程荀过去五年在胡府的经历。
那轻飘飘的黄麻纸好似千钧之重,他静坐许久,才将那纸张翻开。
“玉竹,本名苏永,家住溧安县,父母兄长务农为生……”
几张纸,写尽了丫鬟“玉竹”在胡府的五年。初入府就遭受羞辱,半旬未眠只为给胡婉娘编一件密如发丝的“金缕衣”,在兖州凄寒的冻雨中跪到双膝如今仍有旧伤,打骂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那黑白分明的纸上明明血泪斑斑。
晏决明不忍卒读,几度放下纸张,却颤抖着手逼自己继续看完。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它好生收进匣子里,放进书房抽屉最深处。
他坐在案前,沉默地想,何其不公。
他的五年,纵使忍受着宫中府中多番阴谋算计,他却实打实地从一个乡野市井间摸爬滚打的小子,摇身一变为绮罗珠履的世子爷。他睡在最金贵柔软的床榻,出入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宫廷,来往交际的人是少年英才、一代大儒、东宫太子。
而程荀的五年,只获得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与她作伴的是那副孱弱病痛的身躯、折辱在地的尊严。
那夜,屋中烛火燃至天明。
第二日,曲山又送来消息,程荀想要见他。
晏决明灰败的眼里透入几缕光明,他不敢耽搁,当即洗漱更衣,赶往胡府翼山。
在翼山呆了整整一个白日,夜幕逐渐降临,他心中的紧张分毫不减,反倒更加忐忑难安。
清夜无尘,直至月上中天,山下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晏决明转身,殷切望去,程荀一根树枝撑着地,蹒跚着爬了上来。如银的月色下,那苍白单薄的面容愈发冷清。
晏决明忙不迭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坡上。
程荀似乎有些不习惯,站稳身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晏决明敏锐地感知到程荀这片刻的不自在,他讪讪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