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霖身子一颤,倦意与无力如潮水般涌上身体,他维持着五体伏地的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行泪蓦然滑落眼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说:“父亲,你又瞒了我多少年呢。”
几步外,程荀望着这对终于敞开心扉、却也终于兵戎相见的父子,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他们应得的。
若他们值得怜悯,那背负骂名、身首异处的沈仲堂,自认帮凶、自绝佛祖身前的罗季平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无辜卷入纷争的金佛寺上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大齐将士,为范脩的一己私欲、为范春霖的懦弱逃避而付出性命代价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如她自己一般,生父丧命于战场,生母丧命于逃亡,半生颠沛飘零,数年后才寻回身生父母尸骸、为其垒起新坟、上第一炷香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如说,这报应已经迟来了二十年。
短暂的寂静后,皇帝终于落下了宣判。
“来人,诏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查察西北总兵范脩通敌叛国之嫌,凡涉案之人,无论身份,尽数下狱,严刑审问!”
恰三司尽在,左都御史韩叙、刑部尚书孙皋、大理寺卿孟忻立时上前领命。
门外,若干侍卫鱼贯而入,架起跪倒在地的范脩、范春霖,直截了当地往外拖。范脩如梦初醒,四肢拼命挣扎,凄厉喊道:“微臣冤枉!圣上!微臣冤枉啊——”
那喊叫渐渐远去,皇帝低头看向程荀。
“程姑娘,此案既由你提出,之后三司审问,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荀定定心神,平声道:“只要真相大白,臣女算不得吃苦头。”
不多时,侍卫带着程荀走出宣政殿,向都察院去。
行至殿门时,程荀鬼使神差向后望了一眼,只见宫人正小心翼翼收起满地木板,而皇帝已登上龙椅,一面命人拟旨,一面与左都御史吩咐着什么。
诸位大臣垂首立在殿下,而孟忻似是有所察觉,悄悄转过头,看向程荀。
二人目光交汇,孟忻朝她点点头,目光沉沉,似是担忧,又似是欣慰。
程荀愣了一下,嘴角上扬,微微笑了一下。
日光明亮,从她身后洒进殿内,一阵风吹过,衣袂随之摆动,映得她身姿飘然,洒脱灵动。
程荀转过身,大步踏出殿门,迎面走进光里。
她想,今日难得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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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四、五日,程荀过得不算松快。
三司会审绝非小事,又是西北总兵涉嫌通敌叛国这样敏感、重大的案子,几位主审几乎日夜不休,全身心投入到案子之中。
当日,范家在京城的宅院被重兵查抄,随范脩进京的几十口人皆被关入诏狱,而钦差当日便离京,赶赴远在西北的范家老宅,缉拿尚不知情的范家其余人等。
都察院内,程荀虽不是嫌犯,可毕竟是首要提出此案的人,干系重大。
即便有孟忻这层关系,几位主审也并未放松一二,除却没有对程荀上刑,其余审问的手段也大差不差。
程荀顶着强压,一遍又一遍叙述着自己在西北的种种,不敢敷衍。
好在被审问的几日里,都察院还是辟出了一处院子供程荀起居,更有专人伺候、侍卫,条件算不得多艰难。
孟忻因是此案主审之一,身份敏感,虽说许多事都不便出面,可看在他的面子上,程荀的吃穿用度上也无人敢欺负克扣;
而都察院外,更有崔夫人时不时送来衣物、补品,生怕程荀在此受了委屈。
五日后,对程荀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程荀独自一人走出都察院大门,一眼看见的便是等在门外,哭得情难自抑的崔夫人与妱儿。
见程荀终于出来,崔夫人与妱儿当即冲了上去,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不出话,只有泪如珠串一般滑落脸颊。
贺川上前接过她的包袱,晏立勇也紧紧跟在身后,嘴上温声劝几位女主子上车回府,一双利眼如鹰隼般查探着四周,不错过任何一丝危险的端倪。
上了马车后,崔夫人掀起她的袖子,翻来倒去地检查她身上可有伤痕。程荀哭笑不得地拉住她,连声解释自己在都察院内并未受到什么责罚。
而崔夫人见她虽有些疲累,精神头倒是不错,又思及孟忻在场,也无人敢为难她,也终于放下心,只红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又将她牢牢搂紧怀里。
“你真是……胆大包天!这些日子,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