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一顿,继续说完那句:“恐怕就连晏决明面前,都未曾这般低过头吧。”
王伯元虽不解她这番话的目的,可提起晏决明,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愁容浮上眉间,压抑了一整个席间的苦闷仿若辛辣的酒气,瞬间翻涌上来。
他望着府内各处张贴的红窗花、红对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我与少亭每年除夕,都是在……东宫与那位吃过酒,才各自散去回府。”
他轻笑一声:
“说来也怪,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还年年给我们造酒喝。”
王伯元停下脚步,风雪从廊外飘进来,飘到眉间、发间,竟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庭院中一片萧索,雪地上只剩几棵枝干遒劲的枯树。庭院一角种着几棵竹,竹叶被冻得发黄,被积雪压弯了腰。
风雪胡乱地刮,就连拂到面上的雪粒都带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荒凉之感。
这老宅今秋刚修缮好,可在紘城这样的小地方,又哪里能寻到能工巧匠?在王伯元眼中,此地的山水、此地的镇村、乃至此地的百姓,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
紘城就是紘城,既不似富庶的江南,也不似繁荣的京城。
许是这时节太过不同,许是这一年太多跌宕起伏,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念起过往种种,王伯元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由得话起从前。
“……那位身份虽贵,可自小在宫中却吃了不少苦头。”
先皇后中年得子,生下太子亓禧不久后便病逝了。
皇帝临朝不久,龙椅尚未坐稳,终日忙于前朝;皇长兄素有孝名,前有身负从龙之功的祖父蔡庸,后有执掌三宫六院的蔡贵妃,已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而亓禧自幼病弱、母族不显,除却先皇后薨逝前为他拼死谋得的一个“太子”之名,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亓禧艰难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才主动提出择选太子伴读,王伯元、晏决明得以出入宫廷。八年时间,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可也早将彼此看做莫逆之交。
“……不过数月,少亭身负冤屈、百口莫辩,那位在京中也……”
王伯元欲言又止,不过寥寥几语,说得极为婉转含蓄,可话中那份牵挂与怅然交织的情谊,却塞满了字里行间每条缝隙。
他说得动情,程荀脸上却不见动容,只是静静听着。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叹了句:
“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上今岁的酒。”
话音刚落,不待王伯元走出情绪,她突然问道:“东宫有难,你留在紘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王伯元一惊,好似被她直言不讳的问题震在原地。踌躇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自然不是上策。可我也……不得不为之。”
他四处望了望,朝程荀走进两步,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早在少亭出事之初,东宫便给我送过信。”
程荀心一动,霎时恍然,只觉得自己某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疑惑与猜想,忽然解开了。
“信上只说,让我此时切莫回京。”
“你们兄弟几个情深义重,他许是顾虑你的安危。”程荀垂眸望着袍脚边缘隐约露出的靴子,状似随口道。
王伯元被她话一噎,方才横亘在心头的愁绪也散去大半。
“尽说些要被杀头的话,我们哪敢攀这个兄弟!”他没好气道,“这般紧要的关头,怎会拿这个开玩笑?想来是……”
他话音微顿,“……想来是,东宫自有谋划。”
程荀转身不再看他,双手抱臂,身子微微靠在一旁廊柱上。
望着庭院中绵绵不绝的雪,程荀凉凉道:“就连岁酒,那位都屈尊降贵亲自造了几年了,多为你的安危考虑一二,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伯元眉心一跳,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用意,可嘴唇开合,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叹息。
“君君臣臣,这是我本就该受的。”
程荀仍望着庭院,没有答复。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风呼啸吹过,雪雾在空中打着旋,晶莹洁白,浑然诗中说的碎琼乱玉。
可就是眼前这美极的景致,对世上许多人而言,是灾、是惧、是梦魇、是催命符。
程荀挨过冻,所以她明白其中滋味。
今冬,边关狼烟四起,千万兵马前赴后继。一仗打了近半岁,粮草何来?军费何来?不仍是张三家的米、李四家的粮,一箪箪堆起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