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却总能梦见咏一坐在大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熊熊烈火不断吞噬咏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时是他儿时懵懂无知的模样,一时是他沉静清秀的青年样貌,还有多年前离别时、他一身落拓行装的模样。
而每一个咏一,都在声声唤着一句话。
“师兄。”
他明白,这是怨憎、是妄念、是着相。他的心,不静了。
后来,他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岭南,向北修行。十几年里,他游历各地,辗转来到京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个“高僧”的名号。金佛寺的种种,已好似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没有来历的信。
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这信里的乌三是谁。
这乌三原名乌钊,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大儒。
乌三顺遂了一辈子,临要致仕时,却因异党陷害、政治倾轧,全族俱没。临死前,乌三在狱中留下万字血书,而后气绝身亡。
可乌三又与金佛寺何关?谁又是金佛寺中的“乌三”?
程荀眉头紧蹙,线索在脑海里结成一团乱麻,她试图从中抽出解开一切的线头。
半晌,她道:“所以,你来了。”
辩空停顿许久,终于开口道。
“是的,我来了。”
第129章 井下冰
“那您, 找到‘乌三’了么?”
沉默半晌,程荀问道。
辩空微微佝偻着背,神色不复往日那般矍铄,反倒露出几分疲态, 愈发显得苍老。
“‘乌三’……我没找到。”
他半眯着眼睛, 仿佛陷入回忆中, 声音缥缈而粗砺。
“若真有什么秘密, 或许也早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程荀不甘心。她双唇紧抿,又问:“大师,您说咏一禅师当年曾与你通过信件?”
“西北到岭南, 路途多不易。咏一与我相别多年, 写的信也寥寥无几。”他重新架起一壶茶,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数着佛珠。
听罢,程荀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不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天,他确实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声音一顿, “天南地北的, 信送得慢。等我拿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他的讣闻。”
他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步子独自走进内间。不过片刻, 他拿着一封书信走出来。
“这封信……”他布满褶皱与斑点的手抚过信封,轻轻按了按卷翘的边角,低声道, “这封信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若想看, 便看吧。”
程荀站起身, 双手接过信。她郑重地看辩空一眼,见他微微点头, 才小心翼翼打开这封尘封二十年的书信。
信中并未写有什么惊天秘密,行文平常,口吻孺慕,半数都在探讨佛法。
除此以外,大多是些金佛寺中的琐事,香客如何、庶务如何、新收的弟子如何……
程荀目光一凝。
心跳渐快,她指尖微微颤动,一字一句往下读。
泰和二十五年冬,一个寻常清晨,咏一在金佛寺门前发现了一个昏迷濒死的男人。
男人倒在石阶之上,面色早已被冻得青白,只剩下微弱的鼻息。风雪飘扬,在他后背落了一层白。
男人伤痕无数、浑身是血,虽有仓促包扎过的痕迹,可石阶上还是留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咏一将人带回金佛寺,尽力诊治数日,他终于醒来,不光断了一条腿,还是个疯疯癫癫、口不能言的。
无论来历姓名、还是前尘往事,甚至那日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咏一都一无所知。
程荀蓦然想起那本写受戒名册上,被人划去的那段话。
“……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可即便寺中僧人心怀顾虑,咏一还是力排众议,收留了他。
而那人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似乎都在想方设法——自尽。
他行动不便,负责照料他的僧人又格外小心,可即便如此,依旧让他寻到机会,数次求死。好在僧人发现及时,大都有惊无险。
最后一次,是他趁夜偷跑出屋子,意图在院中投井自尽。可天大寒,井水结了冰,他摔在一层冰上,头破血流,却仍未死成。
而自那之后,咏一选择搬到他的屋中,与他同住。
半月后,男人受戒皈依,法号“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