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抿着嘴笑了下,拿起笔,沾了沾朱红的彩墨,小心翼翼涂满一片花瓣。
待寒去春回,想必枝头这无色的梅便能绚烂地绽开了吧。
许是在纸上见到了些许春色,今日程荀脸上久违地挂起笑意。
吃过早饭与汤药后,她照例去到辩空大师处拜访。
不知何时起,程荀几乎日日都要抽出空来拜访辩空大师。
有时对弈三两局;有时打着“监院病休、寺中事难以做主”的旗号过来询问庶务。
有时拿着本崭新的佛经前来请教佛法;也有时只是过来问个安,然后在他旁边无言做自己的事。
在旁人眼里,似乎只是她嫌寺里苦闷,才三番五次前来打搅辩空清静。
辩空身边有个亲传的小弟子,每每看见程荀就忍不住气闷。
可偏偏辩空什么也不说,反而是程荀屡屡打趣他心有嗔怨、六根不净,搞得小弟子现在看见她就躲着走。
无论外人如何看,辩空却好似默许了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习惯了程荀意味深长的机锋。
今日也一样,程荀踏雪而来,辩空已在窗前炕上摆好棋盘,仿佛早已等待在此。
程荀走进室内,微微挑眉,嘴上却恭敬道:“又来叨扰大师了。”
辩空大师的禅室宽敞清静,二人坐在窗边炕上,就着窗外簌簌的雪声,安静对弈。
下得正酣,辩空忽然道:“程施主今日棋风很是轻盈。”
程荀闻言一愣,正要落下黑子,心里念头一转,改变原本的想法,选择毫不犹豫地封住白棋的逃生之路。
她抬眼观察辩空的神色,却见他不动如山,眉梢眼角仍挂着平静淡然的模样,甚至微微笑了下。
“程施主年轻气盛。”他执起白子,沉着应对。
程荀不置可否,几乎未加思考,黑子便落了下来。
辩空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问道:“莫非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日是冬至。”她声音温和柔软,与手下凌厉的棋风全然不同。
“冬至,那确是好日子。”辩空轻声道。
思忖片刻,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到棋奁中,微笑道:“是老衲棋输一着。”
程荀一怔,低头看向棋盘。可无论她怎么看,白棋分明还有生路。她心中奇怪,却见辩空侧过身,望着窗外一片茫茫风雪。
飞雪飘进屋里,也飘到他花白的眉上。寒风吹动他的髯须,程荀竟在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里看见了几分寂寥。
她不由得心神一动。
“大师,您当初为何非来金佛寺不可呢?”程荀试探着,终于问出那个盘桓于心许久的问题。
无论是坊间传闻、还是晏决明亲口告诉她的原因,都是辩空所谓的“梦醒顿悟”。
可程荀不信。
辩空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几分了悟与恍然,却依旧宽容平静,全无反感之意。
程荀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咏一,是我的师弟。”
程荀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张。
果然,果然。
说完这句话,辩空不再看她,又看向窗外的雪。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他喃喃的低语。
“二十年前那天,也是冬至。”
走出禅房,程荀仍沉浸在思绪之中。贺川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顺势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紘城送来了王大人的信。”
“回去说。”程荀干脆道。
一路匆匆走回禅房,晏立勇已在屋中候着。
“今日风雪大,又是冬至,神影骑还在操练么?”她站在廊下抖落两下斗篷上的雪粒,一面交给贺川,一面对晏立勇说道。
“今日神影骑与亲卫约了打擂台。”晏立勇垂首答道。
程荀坐到桌边,把手伸到熏笼上,思忖道:“让厨上今日多做些甜汤,给寺里的僧人也送去一份。对了,分清锅碗,切莫沾了油荤。”
贺川接过话茬:“我去吩咐吧,主子您与勇叔先忙。”
程荀自无不可。贺川顺手拉起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妱儿,让她与自己一同去厨房。
屋里安静下来,晏立勇将信递给程荀。
“不是说先不写信了么?”程荀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自从得知朝廷开始追查晏决明下落后,为两人安全起见,程荀决定暂时不与王伯元书信往来。
毕竟晏、王两人交好多年,王伯元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面对她的疑问,晏立勇语气肃然:“是王大人有一夜忽然找到亲卫,吩咐我们必须将信尽快送来。”
程荀眉头一皱。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颗心渐渐沉底。
今日那副九九消寒图带来的欢喜蓦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