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喝醉了些,晏决明的呼吸有些沉缓。程荀余光望去,身侧那人姿态不似平日的端正,反倒斜靠在内壁上,像头惬意慵懒的兽。
程荀忽然觉得有些闷。
她清清嗓子,抬手扇扇风,一边嘟囔着“好热啊”,一边打开了一侧的车窗。
外头,王伯元张罗完备马之事,便走到绝影身边,爱不释手地顺着它的额头。而视线的另一边,沈焕和范春霖还站在酒楼前,不知在说什么。
范春霖脚步仍有些虚浮,却挣开了几个搀扶的小厮,努力站直了身子。而沈焕背对着程荀,看不出什么神色。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小厮和兵吏围在一旁,挡住了程荀的视线。
她想将车窗再推开些,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他们认识。”
晏决明单手撑住座椅,上半身靠了过来,目光顺着车窗缝隙落到外头对峙的那两人身上。
程荀恍然,转过头刚想问他,他放大的俊朗面容却闯进视野,她当即僵在原地。
晏决明状若未察,仍看着窗外。
“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晏决明声音喑哑,带着几分醉意,似有若无的气息落在程荀脸上。不知为何,明明打开了窗,她却觉得车内更闷热了。
“哦。”她往角落缩了缩,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
晏决明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程荀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车内鸦雀无声,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程荀在他眼里看见了灯山斑驳陆离的光点。
窗外渐次响起马蹄声,马车忽然动了。晏决明的上身微微一歪,在碰到程荀的瞬间又稳住了,坐回了原位。
昏暗的车厢内,只闻车外马蹄声、车轮滚动声。程荀坐在原地,两颊酡红,像是吃醉了。
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他二人从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倒也不是秘密。不过当初沈家败落后,已经鲜少人再提及了。”
晏决明像是陷入回忆里,停顿片刻,才道:“他们儿时曾是同门。”
程荀一惊,想起今夜王伯元的只言片语。
范春霖儿时在汉中随石青先生读书,若说同门,想必二人那时便已相识。
“你是说,石青先生?”
晏决明点点头,“沈焕大他三岁,因是家中幼子,沈家便将他送去读书了。十三岁那年沈家出事后,他就离开汉中,入了军营。”
算算时间,范春霖十岁后,二人应当就没有交集了。儿时旧友重逢,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不知沈焕心中作何想……
程荀默默思忖着,又听晏决明说道:“前几日,我去张善道老家了。”
程荀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如何?他还活着么?他肯说么?”她迫不及待问道。
晏决明沉默片时,转了转指尖的玉戒。
张善道而今年逾古稀,几年前致仕,回到岳安老家颐养天年。岳安是个小地方,张善道在乡里声名显赫,晏决明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张家老宅。
好消息是,张善道还活着,张家人对晏决明也颇为礼待;可坏消息却是,张善道年前摔倒中风,多年征战的旧伤又复发,如今口角歪斜、说话不清,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晏决明没有坦白来意,只说作为小辈敬仰前辈,一再坚持想要见见张善道。张家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理由,却也给足了面子,让他单独进去见了一面。
待走进屋子,果然就见床榻上躺着一位虚弱病态的老者。晏决明坐到他床前,对半眯着眼睛的他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张善道默然听着,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全程呆愣着双眼一言不发,像是一潭死水。
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晏决明并不恼怒,转而说起自己在西北从军的日常琐事。直到说到沈焕时,他发现,张善道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回应。
晏决明在岳安呆了三天,天亮便去到张家,在张善道身边坐一整天,天南地北地说自己在西北的四年。
张善道沉默了整整三天,直到回紘城那夜,他最后说了一句:“前几日,晚辈在紘城墓园遇到沈焕了。”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而张善道也终于发出了几天来第一道声响。
他从苍老嘶哑的喉咙里,颤巍巍地、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晏决明脚步一顿,瞬时转头望向他。而张善道偏着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昏黄的光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分割成一层层,像是神鬼志异里吸人脊髓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