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会想看的。】
这句话后面落了一滴墨点,似是有人踌躇片刻,又在后头补了一句:
【边关无聊,我也只能写写这些东西,阿荀莫怪。若是不喜欢,下次我再写写别的。】
程荀看着几年下来他锋芒更甚的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儿时起,她便有个想法:她和晏决明不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双生胎吧?不然,为什么他们二人总能在无知无觉中,就猜透对方的心思呢?
对于晏决明信中所写的军中种种,她确有隐忧,可晏决明远隔千里之外,又是怎么发现她隐藏在皮肉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呢?
她想,她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安分”的女子。
她抵触婚嫁、不甘困于后宅,甚至手里攥过人命。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窥探那遥不可及的、“男人”世界里才有的东西。
可晏决明,好似从不在意她安不安分。
他只在意她想不想要。
她想要,他便想尽办法找来了。
程荀甚至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在晏决明眼中,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性别之分。
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必承担世俗里任何一个性别或身份带来的规矩或桎梏。
从他们初遇的那天起,她便只是“程荀”。
这个想法好似一道灵光,瞬间正中她的眉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从前所迷茫的、心心念念的、总是觉得追之而不可得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件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困难的事。
——她要获得完全的平视,她要别人只将她看做“程荀”,而非某人的附属、抑或某个身份的饰演者。
她要尊重。
晏决明的这封信,好似一道来自漠北的利剑,挟着风刃,瞬间穿破了她眼前驱之不散的迷雾。
那天,她抱着信,许久无言。
最后,她只是颤抖着手,在信纸上回了他两句话:
【谢谢你。】
【不用改,这些东西,我很喜欢。】
-
马车在城中一户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程荀跳下马车,快步走进院子。
这户民居是程荀在此暂时租赁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动,仍是普通民居的样子。
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就放在院子正中,奔波跋涉千里而来,即便路上用油纸仔细裹好了,木质角落仍然能见风尘。
妱儿倚在廊下,嘴里啃着梨子,朝他们挥挥手。
几年过去,如今妱儿也长大了许多,身形模样愈发有了少女的韵味。难得的是,在外奔走几年,她晒黑了些,不似从前在后宅那般病弱,身上多了几分力量感。
而她随程荀在外行商,虽只是帮忙这些简单的边角活儿,却少不了与人打交道。
虽仍旧只能靠比划、写字沟通,也遇上过被人轻视、嫌弃的情况,但她的胆量与耐心却与日俱增,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怯生生了。
程荀有时看着她忙前忙后、四处张罗安排的身影,都忍不住想:谁还能想到,眼前这人是从前的玉盏呢?
“吃了吗?累不累?”程荀从身后拿出路上买的烧鸡,递给妱儿。
今日她去金谷楼与丰元商号的掌柜谈生意,本来妱儿也要去的,只是她在开封的几家铺子突然送来了上年的账本,妱儿便自告奋勇留下盘账了。
妱儿接过烧鸡放到一边,嘴里咬着梨子,一边拧着眉,两手一边快速比划着,就连生气的语气都比划了出来。
冯平路过,看得眼花缭乱。可程荀却好似全无障碍,笑笑安抚她道:
“从未见过面的东家突然来查账,他们自然是拧成一股绳来对付我的。没事,等会儿我去看看。”
这几家铺子,是两年前太子封赏的。虽说是“太子封赏”,可程荀后来认真看了看契书,那上头写明程荀名字、各方盖章画押的时间分明是泰和三十八年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呢!上哪儿认识太子去!
稍一细想,程荀便明白过来,能做这事的也就只有晏决明一人了。
虽说这铺子写在她名下许久,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开封。
掌柜对她陌生、心有防备,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此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解决。
安抚完被那烂账气得头发昏的妱儿,她终于得空看看木箱里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油光水滑的狐裘皮毛、镶满玛瑙的马鞭马鞍、还有诸多财宝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里头竟然还有一把样式新奇的胡刀。
这胡刀呈半月牙状,刀柄上镶了一排金灿灿的宝石,中间还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隙,手指能从中穿过,以便让持刀人握得更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