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早有防备,可瓦剌此番来势汹汹,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镇,不过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势危急,此时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存活下来的数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马陈兵百里外,守城的将领死于阵前,军中群龙无首。紘城县令自觉大限将至,竟然收拾包袱连夜逃了。
危难之际,孟忻这个别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拿着长刀登上了城门,誓与紘城共存亡。
许是再无退路,抑或是看着一介文官都有胆气站在墙头,紘城最后残余的数千将士,也彻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门,紘城将士殊死抵抗,在最后关头,沈家带着援军赶来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鸿遍野,瓦剌人和大齐人的尸体堆叠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冻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张血网。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来不及包扎、也顾不上疼。他脚步踉跄,冲进沙场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寻找孟其真的踪迹。
不知翻捡了多少尸体,他终于在一片尸身的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扑上去,移开上首陌生的尸体,从血海之中拼命将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来。
他满脸血污,嘴巴微张着,胸前中了一箭,浑身刀伤无数,眼睛还睁着,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女儿的胎发。
孟其真和那数千将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来,孟忻亲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钉那天,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荷包拿了出来。
早在战事刚开始之际,孟其真便告诉他,他让家中一对王姓老奴带着妻女出去避难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孟忻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经偶然提过一句,他的宝贝女儿,生来脖颈上就有一道草叶形状的胎记。
“有了这胎记,我乖女便是掉进人堆里,我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孟忻一直将那荷包带在身边。他始终想着,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儿,便将这荷包物归原主。
他们相识不过数月。
可孟其真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有时,孟忻看见抽屉里的那个旧荷包,还会恍惚一阵。
孟其真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记不清了。
可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而今日,他坐在程荀面前,看着那双眼睛,又想起了孟其真。
——儿肖母、女肖父。孟其真,你的女儿确实有一双与你一模一样的眼睛。
往事如风,许多情节、许多情绪,早已在年年岁岁中斑驳褪色。可谈及当年,他还是难掩悲色。
他从袖中拿出那只荷包,递给程荀。
“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年的血迹沁进布料,那只荷包上布满斑驳的黑色斑点,早已看不清上头的绣样。
程荀看着那只荷包,并未伸手去接。
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
“孟大人,你又从何确定,我就是那位孟千户的孩子呢?”
孟忻看出她脸上的挣扎和怀疑,轻叹一口气,将荷包放到一旁桌上,向外喊了一声。
“带她进来。”
程荀下意识看向门外,却见一个荆钗布裙、苍老臃肿的婆子被人推进屋。她神色慌乱,步子跌跌撞撞。
在看见程荀的瞬间,那婆子便跪了下来。
程荀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不舒服。
圆桌下,她突然感觉手被人握住。
她抬眼看去,却见晏决明关切地凝望着她。
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捏了捏她沾满冷汗的手。暖意徐徐汇聚到手上,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轻轻呼出口气。
一旁,孟忻肃然冷厉的声音响起。
“王氏,你可还认得自己的小主子!”
王氏的身子猛地一抖,颤颤巍巍抬起头,花白散乱的头发里,一双眼睛噙满泪。
“老爷,夫人,洪芳对不住你们……”
她嚅嗫几句,突然痛哭出声。
她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脚边。程荀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而晏决明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到一边,呵斥一声:“来人!”
天宝匆忙走进来,将王氏制住。可那人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挣脱天宝的钳制,一头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晏决明将手边茶盖丢过去,正中王氏的膝窝。王氏受力摔倒在地,天宝连忙将她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