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道:“我这人,算是胸无大志了,我只觉得我啊,要喝完这天下的好酒、历尽天下的人、踏遍人生的路,这才算是圆满的一生,毕竟人的一生嘛,本来也没有多少,把能经历的经历了,也不算白来一遭。我在外游荡,去过许多地方,北塞,我对那里的烧少酒很感兴趣,也对那里的蛇舞很是神往。”
北堂子道:“常在外不会想家吗?”
卢照水笑着,把眉毛一挑,“此心安处是吾乡。”
林中鹤取了茶回来,关于北塞的闲聊戛然而止,三人略微坐了一坐,卢照水掂量那茶壶,大概知道二人有话要聊,自己找了个理由先回去了。
临走时,他撩起林中鹤的发梢,北堂子的角度看不见这一小动作。
接着,他微微俯身,高束的黑发倾泻而下,挡住了北堂子的视线,盖住了林中鹤整张脸,他附在林中鹤耳边,嘱咐,“早点回来,外面冷。”
林中鹤笑得溺人,梨涡又出来了,卢照水看着手痒,戳了几下他的梨涡才离开。
人走了,北堂子只装作不知道刚才他们俩的小动作。
直到人彻底离开,林中鹤的心归了巢,他才缓缓开口,“江湖传言确不可信。人都说卢大侠粗鲁无礼,我看,倒是相反,心思细腻、礼数周全。”
林中鹤道:“人要是只能通过耳朵就知道一个人,就无需生其他四官和感官了。”
北堂子整了整自己的鸦黑大袖,“无论是五官还是感官,都是会骗人的。人最复杂,人内人外的圈圈绕绕、是是非非,我活了二十几年,也没弄懂十分中一二。”
他又问林中鹤,“你下午同我说的事,你怎么就笃定我会帮你?”
林中鹤弯唇,“因为我知道你。”
无法居庙堂之高的人处江湖之远,仍在忧其民。
北堂子听完,透着些无奈地苦笑,“这江湖中,不,这世上,只有你还懂我。”
在他不愿接受那个状元头衔时就知道,他必须要和家族割席决裂。
他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知道父亲没有任何问询地将他直接逐出家族时,他还是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孤独。
他的父亲从来不在乎这些原因,他只在乎结果。
就像少时,他发困,读不下书,于是跑到室外,靠着寒冷的刺激保持清醒,手因为寒冷生了冻疮,一次裂开,血沾到了写的文章上。
他的父亲看也没看将那篇文章扔回桌子,然后看向他,头也没低,面无表情,“这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吗?”
儿子是否是真的死了,他不管;儿子是否有苦衷,他不问。
北堂子从小接受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的传统教育,他是南方出了名的君子和才子。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放弃追求了十几年的功名一走了之。
世人赞他潇洒,江湖羡他逍遥。实际上,他忍受的,只有经年的孤独。
一个人逍遥与否,在外又怎么能看出来。
其中的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守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会随着他的生老病死一起离开。
他和林中鹤的相遇,偶然的不能再偶然,两个无人可解的心,在那个雨天相遇。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是两个对彼此一片空白的挚友。
他不会去了解他的往事,他不会去探究他的传说。
他们天南海北地漫谈,谈及山川,论及文章,就是不聊自己,像他们初遇时的那片竹子,只是在雨中,被风吹,弯了腰、变了形,才得以相靠。
原本是不可能靠在一起的他们,却在那个雨天相依,因为大雨的遮挡,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真实模样,但他们还是相约在,一个又一个的雨天。
“好。我答应你了。”
他转而又道:“但我也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支撑到最后。”
林中鹤道:“我也没撑到最后。我相信你。”
言下之意,你找到合适的人,也可以作为代替。
“到夜了吗?”
林中鹤的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感觉有凉水在手中流淌。
北堂子“嗯”了一声。
“时间可真快。”
北堂子问他:“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为何忽然这么急?”
林中鹤知他是担心自己,如实答道:“我掉进了一个圈套,如今天真地以为可以出去,却不知是不是为时已晚。但我不能冒险。二十年前的悲剧,不能重演。”
二十年前的隋朝与契诃族之战,死的又何止是兵将,百姓伏尸亦是十里,江湖多少侠客、门派,进了战场,再没回来过。
总有人在叹,如今江湖的格局,是因为那些能打破僵局的侠义之士已经死在那场战争中了。
江湖门派,原本是能者掌之,有些却演变成了“家天下”,成了代代相传的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