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应郎是我在岐州时有助于我的贵人,理应以礼相待。……只是应郎,你我阔别数月之久,许多事、许多人早已不同往日。”
薛泫盈的声线清浅柔和,轻易间便散尽风中。
“我早已知晓应郎人在帝京,更知晓的是应郎有大好的前程,往前是一片坦途,无须再往后看了。”
“我不过一介寡妇,曾仰仗应郎能苟活如此之久已然是上一世未尽的福分,我心中万般感激,只是自知与应郎分明殊途,不应贪奢。”
她缓缓说着,袖底却掩着死死绞在一处的双手。
薛泫盈唯恐自己失控,她怕自己说下去,又要不争气地颤声带泪。
她本能里是厌恶这样的自己的。
正因她的怯懦,她弄丢了许多事、许多人,譬如母亲,再譬如玉轻。
甚至于险些丢了性命,丧了清白。
话音落定,薛泫盈抬起下颌,头一回如此沉着地望向应无相。
她和他分坐两处,却是第一次平起平坐,不再仰视。
竟生出无名的底气。
“应郎,你我就此别过罢。”
那道帘,就此放下了。
薛泫盈再度藏回昏暗无光的车辇中,发觉自己仿佛不会呼吸般,心间尽是堵塞沉闷,喉间犹哽,只能僵直着身子,两目无神地盯着车内铺盖的绒毯,那上头的纹路也在泪雾中趋于模糊。
应无相处的车夫见此情形,忙回头觑了觑他的神色。
只一眼,车夫便不敢再看了。
车夫牵了牵缰绳,为燕光识一行人让出路来。
燕光识收了长剑,车轮声滚滚而去,城郊在顷刻间归于死寂。
诡异的沉默几近将车夫淹没,他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虽不知内情,却也看得出来那车舆中的小娘子之于舍寂方丈而言非同小可。
“啪哒——”
车夫听见异响,回首之间只见那舍寂方丈掌中的佛珠遽然断裂。
大小匀称、玉质清亮的佛珠散落一地,舍寂方丈坐在帷帐之后,一动未动。
夜风冷冽,卷得帷幕飞起,依稀可见月色将应无相的半张面孔照亮。
一半暗,一半明。
唯有那双眼目,透过明暗之间,蕴藏着阴鸷至极、摄人魂魄的颜色。
世人说:佛珠断,杀念起。
他不敢深想,唯有懦声道:“方丈……咱们可还趁夜赶路吗?”
并无回声。
久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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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已入了深夜,万籁俱寂,只剩薛泫盈面前一盏高烛嗤嗤地燃。
明日便是燕父的生辰宴,燕光识恐落人口舌,便将她暂且安居在京郊别院。
薛泫盈虽不知燕光识家境几何,却也清楚,燕光识绝非一般的富户。
如此一来,兴许她能寻到胞妹的可能性又增了不少。
自岐州到帝京一程,她本以为顺遂无阻,可不曾想竟与应无相再度相见。
故人重逢,竟令她感到如此陌生。
那位岐州故人、孟西村近邻,如今早已剃尽了凡思,高坐佛台之下了吧。
薛泫盈正兀自沉思时,门外传来燕光识的声响:“薛娘子。”
她闻声,忙将四遭的烛台高燃起来,照得房内烛火通明,以避男女之嫌。
接着,又倒了一盏清茶,才应声道:“东家,请进。”
燕光识甫入了门,她便奉上茶盏。
这一举动并未令燕光识心头大悦。
他虽素来喜爱温顺美人,可薛泫盈的温顺更犹如一种疏离。
待燕光识坐定,他方才开口:“薛娘子,我有一事问你。”
即便燕光识话只说了一半,薛泫盈也知晓他所问为何。
她觑了觑燕光识,随后矮下脖颈,徐徐道:“我知道,东家想问那位拦路的僧人。”
燕光识见她开门见山,心中倒是放心不少。
“你与那位僧人是往日熟识?”
薛泫盈张了张嘴,最终深吸一气,话藏了几分:“应郎他曾是孟西村人氏,与某是近邻,多次相助于某,因此有些来往。只不过应郎才学过人,命中富贵,与某并非一路人。”
烛火之下,燕光识始终凝量着她的眉目。
“薛娘子,你对这僧人还有多少了解?”
第38章 38·苦命人
闻言, 薛泫盈乌睫一动,隐有几分不安:“东家问这话是何用意?”
这份答案已然说明那位舍寂方丈在薛泫盈心中分量不浅了。
实而两方车马对立时,薛泫盈那番堪称“决断之言”的话已然显出两人非同寻常的旧事旧情。
只是安分怯懦如斯的薛娘子, 怎会同应无相这等怪僧有所牵扯?
燕光识注视她半晌,缓缓道:“薛娘子可知晓豫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