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他走得甚急, 什么也顾不得,也不愿再顾。
车轮声却倏然间戛然而止。
应无相身形一顿, 缓缓睁开两目,静等着车夫发话。
“对面的郎君, 我车上坐得是庙中高僧,有急事要办,还劳烦您往后让上一让!”车夫扬声道。
瞧来是进了羊肠小道,容不得两队共进。
燕光识此时正驭于马上,马体通身黑亮,马蹄挽系着御赐金铃,长袍飒飒,眉目间清越超卓,浑然一股高华沉敛之态:“抱歉了,某车上坐得是某从岐州请来的酿酒好手,如今崴伤了腿脚,正急着回府诊治。”
说罢,他低眼一觑,不容置喙。
“僧者慈悲为怀,不若先由某先行吧。”
应无相坐于辇中,眉目疏淡,辨不出喜怒,热掌兀自裹着佛珠滚捻,正欲开口时,一道女声令他猛然间浑体一震。
“东家……,先许高僧一行吧,我无妨的。”
那正是他所求的菩萨真音,胜过万般佛书圣语,如山极之处的暮鼓晨钟般断然敲响在应无相心尖处,随后他便如现了形的奇妖异怪般俯首称臣,一步一叩,以期能窥见菩萨真容。
应无相弃了佛珠,只手挑起帘来——
月色清寒,路旁两重树影将一条小径围挟,两队车舆各束挂灯笼烛火,才方能瞧见两方车马。
燕光识顺势望去,那锦帘之下的面容出尘矜贵、色貌近妖,佛珠沁了重重烛火蟾光,折出惑人的凛色,直逼僧人眼底。
——舍寂方丈。
燕光识心中几乎下意识间便蹦出这个名号来。
他从未见过舍寂方丈的真容,但远在岐州之地,帝京的耳目早已提及此人,所用笔墨洋洋洒洒,其事迹亦玄亦神。
其中那耳目写道:「舍寂方丈,此人貌若玉山,极擅卜算人命天数,传闻七七四九日习得卦算真传,名满帝京。」
如此云云,燕光识自然不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此理亘古不变。
因而他只挥笔回了一句话:「你个跟风的弱智。」
可当下只觑了一眼,他便将此人对上了。
应无相淡然望去,并未将视线停在燕光识身上半分,径直越过那马车帘布,似要穿透其中,去凝看帐中人。
燕光识心中警铃大作。
“僧算上一卦,娘子此行可是从岐州来?”应无相凝声。
他心如擂鼓,喉间紧涩。
只因那帐中坐的娇娘。
薛泫盈正垂首而坐,用白瘦的指节细细捋着袖间不平。
于岐州临行之前,大雪不停,她不慎走了冰路,将脚踝扭出伤来,恐要静养好些时日。
如今她正思前想后帝京诸事,心中紧张不已,唯恐胞妹一事有变,令她全然白费。
此时一记男声传来,薛泫盈恍然间心神一荡,几近遗了神志。
那记男声跨越数月之久,再次响在她耳畔,竟是在帝京城郊地,两车之间。
她忙抬手,挑起车帘。
车前烛火浸润着薛泫盈尖瘦的下颌,晕出一片昏黄温暖的光,她杏目明澈,分明拈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讶异与慌乱。
那张日思夜想、朝朝暮暮难以平复在心头的娇面如今便这般显在应无相眼前。
他的祷告,菩萨听见了。
应无相如是想。
如此,甚好。
“盈娘……到我这儿来。”应无相紧紧望着她,沉声。
薛泫盈怔怔地凝着他,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她想迈上前去,却动弹不得。
胞妹之事、东家嘱托,还有眼前人数月前的不辞而别,她不知如何向前。
薛泫盈定坐在帐中,在她犹疑之际,倏然间听闻一记刀鞘之声。
端坐在乌马之上的燕光识,此时扬腕抽刃,乍现一抹寒光,那把长剑此时明晃晃地挡在车前,拦去了薛泫盈的去路,也拦去了那妖僧的来路。
他哂笑道:“月黑风高,方丈缘何要我家娘子作陪?我记得佛法里没这条啊。”
应无相掌中的佛珠遽然攥紧,冷硬的珠体几近嵌入肉中。
他的眼风终于落到燕光识身上,两目阴沉如恶鬼,同身上的一袭袈裟实在大有割裂之感。
饶是识人无数、常年习武把玩兵刃的燕光识,也被这道目光盯得心间微恙。
燕光识回过颈来,望向薛泫盈:“薛娘子,拉上车帘,咱们该继续往前走了。”
说罢,他再度望向应无相:“方丈,请让。”
燕光识的话音刚落,便听薛泫盈弱声道:“……应郎。”
两双眼睛霎时间落到薛泫盈身上。
她紧抵着下唇,如同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