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光识踱步至屏风前, 隔着一道障体,他瞧不清屏风后的女体, 只能认出一团蜷如病猫病犬的瘦影。
他其实是怕她落泪的,因而心中陡然升起几分窥探之欲。
扪心自问,燕光识起初对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小娘子,心中全然是利用之意。
他太需要一个足够能玷污燕家门楣的女子,去抹脏那门由帝家王室安排的姻缘,继而脱身官场——纵然身败名裂,他也再不愿过那笼中雏鸟般的日子。
不知从哪一刻起,燕光识愈发察觉她像……珍珠。
珍珠,他幼年时曾豢养的一只通体纯白的猫,双目幽蓝,如若湖中水仙般秀美静好。
彼时他日日被拘在高阁书斋中,习读诗学魏史、酸腐诗文。
若稍有不从,换来的便是他父亲的一顿毒打。轻则三日下不来床榻,重则……他左耳的听力甚差,是那时燕国公打骂所致,堪算损了他的一只左耳。
那日他的左耳嗡鸣不止,平卧在床榻之间,望着满室的华帐锦帘,两目空洞。
这就是人人望而却步、乞求攀附的燕国公府,手握兵权、权势滔天。
那只白猫,便悄然溜进他的帷幕之中,探出一双毛茸茸的小爪来,肉垫粉透,轻轻压踩着他的手臂。
燕光识望了它许久。
即便是他的生父、生母,也未曾如此轻柔地爱抚过他。
燕国公从不许他豢养家宠,即便是蛐蛐、鸟雀,在他眼中亦是玩物丧志、不投正事的罪极之物。
珍珠便被燕光识私藏于书斋的阁楼内,每日投送清水口粮。
他总念着,并非是他在豢养着珍珠,而是珍珠在豢养着他。
燕光识夜夜辗转难眠时,珍珠便是他唯一的归宿、寄托之处。它总卧在他的膝头,伸出肉乎乎的软爪,去刮蹭他用料贵极的衣袍。
蟾光幽冷,遍洒在一人一猫身间。
他轻笑着,柔声:“珍珠,在这帝京之内,无人敢损我的袍子,便也只有你了。”
后来,珍珠被燕国公下令溺死在国公府的湖中。
燕光识颇有些记不得那天的光景了,只记得那日是个艳阳天,他的生父燕国公立身在他的左侧,近乎咆哮着吼骂。
他的父亲大抵忘了,他的左耳是听不真切的。
那日分明日光强烈,燕光识却觉出浑身的寒意,几近令他寸步难行。
珍珠的尸首如同一团沉沉浮浮的雪球,荡在湖中央。
那是他的珍珠啊……
燕光识有些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倒在燕国公身前的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真心诚意地跪拜过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
那一日,他彻彻底底地跪在他身前,狠叩了十余记响头,直磕得额前冒血、两目晕眩。
大抵那日,他的父亲也有些受了惊,令家奴搀住他,由不得他再叩首自伤。
燕光识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竭尽全身的力气,将家奴猛然挣开,匍匐在他父亲的华袍之下。
他失声痛哭:“父亲,你难道未曾没有过七情六欲吗?”
周遭陷入死寂,他的母亲以极其失望的神情凝睇着他。
他的父亲同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上位者其一,舍情抛欲。”
区区九字,便要定了他的人生。
薛泫盈——她便像珍珠。
孤苦无助,人人排她于外,好似这岐州城的风与雨,全然聚在她一人头顶之上,挥散不去。
今夜,他的珍珠险些又要迈入那片湖了。
还好,他将他的珍珠护得周全。
燕光识抬起手,将早已烘干的衣物挂上屏风,温声:“薛娘子,衣物。”
屏风后的女体微微一颤,继而弱着声。
“东家……可否烦请东家背过身去?”
他便缓缓将身子背了过去,遂又踱到案台前。燕光识矮下脖颈,吹灭了那盏本就光亮细微的烛火。
满室昏暗,一时之间只剩下女子窸窣穿衣之声。
燕光识便坐在那藤椅之上,身背着那扇挡屏。
他坐了好些时候,却并不感到漫长。
反倒由衷地,感到安定。
直到他察觉到身后传来步履声,燕光识方才缓缓回过脸。
借着清冷的蟾光,薛泫盈的面容被勾描得犹若瓷物,美而易碎。
他站起身,低眼觑她,哑着声:“薛娘子,你今夜……可曾害怕吗?”
薛泫盈的眼睫陡然一颤,她默然。
两相对立良久,薛泫盈闷着声,缓道:“东家,我有一愿,请您允我。”
说罢,她竟直直跪于燕光识身前,重重叩下一记响头:“我知晓,今夜东家救我一命,已然是我一介女流如何身做牛马,也报答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