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明方丈缓缓伸出手来,掌心覆在应无相发顶,双目垂下,眼尾叠着层层褶皱,长须花白。
“可有婚配子嗣?事从何职?”
听闻此话,应无相并未动身,也未曾抬起目光,同性明方丈对看。
“事刽子手,斩百余人,冤或不冤、对案或错案、善人或恶人,皆曾戮其头颅,放其鲜血。未曾婚配,亦无子嗣。”
应无相淡淡地朝地面瞟去,望着一丛泛黄的枯草,在他的视线中任风摇曳。
寺中一座钟震响,惊飞数十鸟雀,犹同在应无相身后布下天罗地网般,继而再密密麻麻地散开。
小僧人的面容登时变得震骇。
应无相的目光仍旧澹然如泊,他察觉到发顶的那只手掌骤然收紧几分,指节也趋于僵直。
“……慧圆,你下去吧。”性明方丈沉声。
站立一旁候着的小僧人听了这话,脸色煞白地颔了颔首,随后头也不回地朝内苑步去。
待四遭再无旁人,性明方丈的声音方才不紧不慢地传来:“施主不能为僧,还是请回罢。”
说罢,性明方丈收回手,缓缓背过身,眼瞧着便要拎起袈裟,步步远去。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方丈,孽海茫茫,某已决意回头。”山风骤起,风势裹挟着应无相的衣袍,描出男体清瘦挺拔的轮廓。
应无相沉声说着,目光死死盯住那袭鲜红的袈裟。
只见月色之下,性明方丈回过脸,苍老慈悲的面庞隐隐松动:“施主,此屠刀非指彼刀。你欲成佛,需放下恶意、恶言、恶行。”
性明方丈的目光淡然,“施主,除却彼刀下的百余亡魂,可有其余?是否日夜存有它念它想?它欲它求?”
铜佛在上,毗卢遮那佛像正阖着双眼。
应无相抬起眼来,死死凝睇着。
“方丈,在上的可是毗卢遮那佛?”他轻声问。
性明方丈应声:“是,毗卢遮那乃大日如来,以种种光明,照众生也,你尽可坦言。”
众生、众生……
应无相在心中耻笑。
他的佛,缘何去照那些除他与盈娘以外的丑物?照其狰狞、贪婪、爱欲、轻薄么?
毗卢遮那佛仍旧闭目不语。
“方丈,我只用屠刀杀人,并无其余。若论它欲它求——某喜断人脖颈,再挑其经脉,遂等血液流淌,晾干于日下,待鸟雀分食,望着乱葬岗的一众腌臜死物,何等奇妙,何等畅快啊,不是吗?”
立于如来佛下的性明方丈眉头陡然狠狠一跳,一动不动地觑着应无相,两目之间充斥着不可置信、荒唐与惊骇。
可他仍觉自己忏悔得不够虔诚。
一只野猫伏在佛像背后,在它幽绿的双目中,应无相的面孔被一列烛火跳动着的粗烛掩映着,斑驳了轮廓、虚无着神情。
他起身,踱步。
性明方丈在不觉间,步步后退。
“方丈,求佛救我——我手刃养父,命克生母,贪慕别家新妇。百余亡魂绕缠夜榻,夜夜索命,我该如何游出这茫茫孽海,做毗卢遮那身下的一尊‘人间佛’呢?”
应无相犹同喃喃自语。
性明方丈大骇,两目瞪圆:“你既如此卑劣,缘何剃度出家?”
话音落定,应无相久久无言。
良久,才听得他幽幽反问道:“性明方丈,难道我并非众生吗?毗卢遮那佛缘何不能渡我呢?”
性明方丈攥紧手中念珠,硌得指节生疼。
他深知诸多佛法理说,可话到了嘴边儿,却被面前男子的两目寒芒尽数逼退。
在性明方丈艳红的袈裟旁,搁着一座化宝炉,火舌仍在扭曲地吞没着纸铜钱。
应无相凝睇着那寸火光,似乎并不期望性明方丈给出一个答案。
他的声音飘忽:“那本《地藏经》可否请方丈借予某数日?待方丈来月下山化缘时,必然归还。”
说罢,应无相缓步踱到佛下,亲自躬身拾起经书,以袖口拭去它表皮残余的灰烬。
性明方丈仍旧立身不动。
两相沉默之间,只听得性明方丈缓缓道:“每月三号,衲僧自会于日落之前下山化缘,届时施主归还不迟。”
应无相颔首,继而款步迈出大殿。
毗卢遮那佛像后的纯黑色野猫纵身一跃,竟直直跳至应无相面前,那双幽绿的双眼一时间同他对望。
性明方丈凝着那只黑猫,只见它顿时形如惊弓之鸟般,躬起了身脊,毛发炸立开来,亮出尖牙,毫不掩饰恐惧与敌意。
应无相收回视线,目光缓缓落及性明方丈身上的袈裟,鲜红灼目。
星月睽睽之下,在应无相临去前,性明方丈听见他低声:“方丈,我颇喜欢你这袭袈裟。”
即便融杂了人血,也浑如无物一般,以‘佛僧’二字,便能抹去百般不堪邪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