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光识愈说愈急,一双俊眉攒起,凛面低声。
此番悖逆之谈吓得周氏面色一白,登时一个字儿也蹦不出了。
她定定地瞧着燕光识,急声道:“这话,识哥儿可曾说给过旁人?”
“我虽混账该死、纨绔不驯,却也不蠢,难不成还能将这话说给旁人听?岂不给他们那些个‘死人’手里人人发一把刀,蓄百八十条命,让他们刺个痛快么?”
燕光识没好气儿地开口。
两相沉默之际,周氏垂目不语。
她深知燕光识是个浑身生刺儿的主儿,纵然吃软不吃硬,可内里的主意绝不会改。
周氏软下声来:“识哥儿,那李薛氏是个名声烂透了的。她夫婿于亲父丧期头日狎妓行赌,当街辱没娘子名声,公公更是行窃成瘾,双双定了砍头的大罪……”
她话说到半截儿,只见燕光识眉梢一压:“周婶婶,你随我多年,何曾变得同那些‘死人’一个模样了?”
周氏一怔。
燕光识仍背立着她,不欲再同她多言,只撂下一句话来:“周婶婶,我已变了主意。”
闻声,周氏不由侧过脸来听着。
“珠娘身出教坊,论辱没,何曾比得上李薛娘子呢?”
听了此话,周氏心中猛然一震,两目望向燕光识,瞪圆几分。
“一个夫婿、公公俱负罪受斩的寡妇、村妇,若是成了燕家的外室或妾室,同郡主共住一庭,岂不是才真算得上‘辱没’二字?”
燕光识侧眼睨去,只见周氏面色惊愕地凝着他,“识哥儿,你、你……”
她连说了两个“你”字,却实实在在不知该接些什么。
论荒唐二字,燕光识在京中已将它写尽了。
燕光识缓步踏过最后一层石阶,待马夫停稳车辇,他回脸朝周氏一睇,将身后薄氅解下,朝周氏一抛。
那狐绒薄氅甚是名贵,周氏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张臂去接,惶恐失措的模样逗得燕光识低笑不止。
只见他一手挑起车帘,半张俊面掩在光影之间,唇梢一扬,朗声:“爷今儿在京郊别院住下了,你且回吧——天冷,记得披衣。”
说罢,马夫极识趣地传出一声“驾”,燕光识将车帘一放,帘布连同着车身一道儿,晃悠悠地朝着闹市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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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泫盈离开食肆后,指腹隔着荷包摩挲着那四十文钱。
走到人少的地儿时,她才敢悄然拉开荷包抽绳,掏出三十文钱来,紧紧攥在掌心里,捂得铜板温热。
她想着,先将这三十文还给应二郎,余下的,待她再赚些,慢慢还干净。
往日她赚不得什么大钱,心中总不踏实,见着那位应二郎,亦很是不安自卑;而今谈成了一桩大生意,此刻念及应无相,她倒觉出几分底气来。
待薛泫盈走到衙门口时,门子已认出了她,笑着抬手招呼:“李薛娘子,来瞧李大郎?”
薛泫盈步子一顿,不由抵着下唇,支支吾吾道:“不、不是…,我是想找应二郎,还他些银钱……”
门子不曾料及这李薛氏又是来寻应二郎的,面色一顿,笑着,“噢,应二郎今日没来,听潘衙役说是去九真山上一趟。”
听及‘九真山’三字,薛泫盈心头一颤。
应无相与她相处至今,她竟有些忘了,应无相有着原定的命运轨迹,与她算不上半分一路人。
自九真山伊始,应无相便开始步往另一段截然不同、登峰至巅的权谋一生,与孟西村这三个字再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第20章 20·忏悔
山路蜿蜒着朝天际延展,夜风徐徐拂动,松柏摇曳,夜幕低挂,遥见一抹月牙。
性明方丈听闻小僧人来禀时,正跪于一丈半高的铜佛前,焚经祈诵。
待一炷香燃至底处,性明方丈由那小僧人搀着,缓缓站起身来,朝镂花木门外望去——
来者一袭灰白的袍衫,半张面容匿于模糊的月雾之中,万节修竹列于身后,清幽至极。
性明方丈这一世见过许多凡身媚骨,经佛法修浴后方才见得几分本真。而面前的郎君,却犹同已在佛法神说中浸润日久,眉目之间天然地衔着一段脱俗之气。
“来者为何?”性明方丈缓缓开口,袈裟越过朱槛,停在应无相身前。
应无相抬起眼来,静默数息,遂徐声道:“某应家二郎,名无相,愿剃度出家,拜扶海寺、遁入空门,请性明方丈圆某。”
说罢,他躬身而跪,两膝点地,面朝着一丈高佛。
寺中清寂,几只野猫伏在墙边儿,一动不动地觑着院中一跪一立的二人。
小僧人朝几只猫儿望去,面上虽笑着,心中却很狐疑:往日这些小兽,瞧见性明方丈倒是巴巴地围过来,亦不惧生人,怎今日却不挨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