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薛娘子何故不早早离去,反倒立在此处候着我呢?”应无相的唇下陡然攀上一抹笑,似乎并未因她的推拒而羞恼。
薛泫盈张口要答,便又听见他以颇为谑弄的口吻,不紧不慢道:“莫不是娘子希望某盛情邀请,彰表对娘子的百倍珍视,娘子才愿同我一道进去坐坐?”
这句甫落了地,犹如一道响雷破在薛泫盈耳侧。
她脑中传来轰然一响,当下便不禁将两眼微微瞪圆,一动不动地瞧着应无相。
继而,一股潮红自她的脖颈径直涌上双耳,随后蔓延着整张面容,眼梢更是捎着一段动人的绯色。
盛情邀请?百倍珍视?一道进去?
这话,当是应无相身为近邻,之于她一个成亲数载的别家妇人所说的吗?
薛泫盈顿时感到喉间哽着万般的话,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口,唯有保持着这般神色,怔怔地望着应无相。
此时,无论是巧话亦是生硬的严拒之词,如今在她心中都被应无相胆大至极的撩拨烧成了一团薄灰。
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应无相已噙着一记淡笑凝视她良久。
薛泫盈当即便将声一扬,万般情急:“应二郎,你、你……你同我虽为近邻,却也深知我我已是他家妇人,你不该如此、如此……”
如此孟浪?轻浮?抑或猖狂?
这几个词儿,她既不愿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几番审度,薛泫盈才踌躇地接道:“你不该如此怠慢我,更不该如此怠慢了二郎自己。”
说完这句,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猛然松了口气。
这般,确实是彼此怠慢。
应无相同她是天壤之别,一个深受村镇敬惧;一个则是心甘情愿随着李家,自贱名声的未来寡妇。
无论如何想,应无相都同自己扯不上什么关联,也亦定然是不屑同她这样的女子纠缠周旋的。
可……他缘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近相助?
原本,薛泫盈已然将自己说服了七八分,此刻转念一想,一颗本就落定的心又茫然地提了起来。
据她回想,上一世的应无相自斩了李昌松之父李康进的脑袋后,便不顾衙门阻挠,封刀弃刃了。
此后他拜入南碑教中,更是在周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即便是后来身为谋士朝臣,应无相身边也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位女子,亦从未求过哪个女子为妻为妾,始终独身一人。
薛泫盈食指的指腹摩挲着丝帕,心中正兜着圈子。
一抬眼,她倏然同应无相四目相对。
后者两眼如万年澹泊,久不见一丝波澜,却在同薛泫盈对视之际,生出几分不同。
他正重复着方才薛泫盈所说的,一字一顿道:“怠慢?”
应无相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缓缓定在她尖瘦的下颌,似笑非笑。
这样的神情令人十分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这类不确定感,令薛泫盈感到自个儿已然局促到了极致。因此,她一段纤薄的身脊绷得极紧,咬着下唇,不敢吱声。
她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了。
薛泫盈本就是个嘴笨的,难得自以为方才的那番话十分妥当得体,不曾想应无相的这番眼神,又令她心中深深地陷了下去。
必然是这番话粗鄙极了,在应二郎耳朵里已然成了冒犯之辞。
应无相这般帮衬她,给予了数百文钱不说,还在公堂之上出手相助,亦是连饮了那般鄙陋的酒,也不动她分毫。
她却说他怠慢了自个儿……
薛泫盈心中一慌,陡然感到自己是个自不量力、不知餍足的白眼狼。
四遭树声清响,她不等应无相反应,又急道:“并非、并非怠慢……应二郎做的都极好,只是我,我不过是个粗鄙的村妇,如今家中大小事繁多,一时言语冒犯了二郎,还请二郎莫怪。”
说罢,薛泫盈将手中仔仔细细叠好的方帕呈放在掌心,低声:“某谢过二郎今日相助,只帕子已脏,今夜我洗过后再归还您去。”
应无相垂目仔细瞧着她,眼睫低去,飘去一记意味不明的眼波。
原来无须他费心调弄,这个娇怯的妇人便能自我说服,百般想着法子委屈自个儿,迁就旁人。
他在心中哂笑。
盈娘啊盈娘,我是该欣喜、感念这般的“慈悲”,还是哀恨、鄙夷这般的懦弱?
应无相出声:“心里可还难受么?”
此话甫出,薛泫盈身子一震,心尖儿沉沉地抖了两下。
如何能不难受?
她极不容易蓄足的勇气,被李昌松几句话便戳漏了气,又扁回了原本的模样。
即便这般想着,薛泫盈却故作释然,淡淡道:“难受与不难受,都各有其命……兴许,我早该认命;他是将死之人,我也无意再同他去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