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相眼目低睥着他,形如凝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如何?今日李大郎可要以你的命来全我行事果决、杀伐果断的美名?”
此话一落,李昌松牙关紧颤:“应二郎若是想杀我早已动手了,现如今既能和我费这么多功夫,怕是别有所图罢?”
应无相颔首,难得欣慰:“难得聪明。”
接着,李昌松便见着一封早已拟好的书信自他袖中掏出。
他心中生出许多预感。
果不其然,他听见应无相道:“这封和离信是我亲笔拟好,你一笔一画地抄录下来,我便护你在狱中几日无忧。”
李昌松心中大骇。
他觉得不应该、不应该……
实在不应该。
应无相这是摆明了,将薛泫盈放在了心尖儿上。
她怎堪值得?
她怎么能这么彻底地背弃了自己?自此迈入另一人的生活?
李昌松心里竟觉出一阵大痛。
这口气,他彻彻底底地吞回腹中,五脏六腑一时间都痉挛着喊疼。
李昌松面如死灰地开口:“应二郎,你如今风光富裕,人人尊畏,何必和薛氏这样的娘子纠缠在一处?也不怕就此脏了自个儿的屠刀?”
“呲啦”一声——
李昌松觉察出,那刀尖抵住了他腹下,隐隐刺出一滴猩红来,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李大郎莫不是忘了,盈娘的种种污名全然是由李家而起,种种风雨亦是李家所给;不巧,某的屠刀只斩邪佞不公。如此一把刀,若是能为她开路,能令她往后过得容易些,便是再脏上数百数万条命,也不足为惜。”他沉声。
至此,李昌松彻底跌坐在地。
他仰脸望着那应家二郎。
他与应无相做了这么多年的近邻,竟不知他对薛泫盈竟情根深种至此。
他竟还暗讽薛泫盈的命数低贱,却不曾想自个儿的命数将近,薛泫盈的命数竟还堪称峰回路转。
那纸和离,他抄录了一刻钟之久。
直至递到应无相手中时,他扫量了数眼,遂缓道:“缺一处画押。”
应无相并未随身携带红泥。
接着,李昌松便眼瞧着那刀尖破了自个儿的指肚,接着被按下一印来。
待应无相的身影消弭在内狱尽头时,李昌松指腹的血色还在外涌。
他低眼望着。
恍然间想起那年大雨滂沱,薛泫盈被卖入李家时,连身上的嫁衣亦是陈氏穿剩下的。
也如这颜色般鲜红艳丽。
她裹着这身嫁衣,合着一阵暴雨,自此被裹进了那无底的窟窿洞里,一连几年翻身不能、逃离不开。
李昌松哧哧笑起来,笑得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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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泫盈见他想得出神,心中一时没底,只低声唤道:“应二郎。”
应无相恍然间对上她的双目,徐徐开口:“我在想,盈娘来寻我,是否只因那纸和离?”
他不愿祈来一个令他又神伤的答案。
佛台之下,薛泫盈注视着他,久久无声。
直至寝阁之外,野猫低唤起来时,薛泫盈才柔声道:
“悟禅来送和离书那日,我做了一场梦。”
他眉梢暗动,听她说下去。
“梦中我神魂俱散,丢了命数,是应郎躬身将我的神魄一一捡起,自此我便跟随在你的左右。”
“后来我随你见了佛祖,我问佛祖为何渡我?为何留了神魄将我圈在你的身旁?”
“佛说:你我的命数俱是孤绝苦短,不该如此。
我便合掌祈祷,向佛求说——应二郎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既已死,不若便换取应郎往后福祉不休、孤绝不再。”
应无相的两臂圈得愈紧,心间一窒,竟感到从未流淌过的爱意与温暖蹿在躯体诸处,一时令他心神飘徘。
薛泫盈望着他,面上显出几分柔柔的笑色。
“佛说:你既愿渡他,便去罢,也不枉他曾捡起你的神魄,将你拼凑在左右。
佛并非无情之人,只觉一对苦命之人,若是能相解相伴,便是在佛台之下,也是一件完满之事。”
说罢,她抬手,探出一截细瘦的指节,描着应无相的眉梢、额间。
如此轻柔。
他合目贪受。
一双唇,缓缓贴在他额上。
菩萨终于低了眉。
薛泫盈倏然间想起那狗洞旁还守着允申,心中一惊,正要开口时却猛然被应无相拦腰抱起。
她突觉失重,面上微惊,忙低声:“应郎……!”
应无相将她搁在了佛台之间。
红绸掩映间,薛泫盈如一座圣物般被供置在上。
他握上她的脚踝,欺身沉说:“好盈娘,求你将我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