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熙依旧没说话,如何不担心,那人旧伤未愈又上路远行,剑霜至今仍未寻得他身边小奴的踪迹,那小子原本就不满他诸事隐瞒,若是奴儿再有闪失,他可当真无法向人交代了。
星竹上前斟上茶水,独坐案前的人尚未端杯,已嗅到一丝异香扑鼻,果然,不多时,外间便传来舒缓闲逸的脚步声。
门扇拉开,星竹望见来人,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声惊呼。
“听闻有位豪气的公子,日日为我一掷千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星竹禁不住又叫了一声,方才那声惊呼是觉这位姑娘容貌美极,简直天仙一般好看,此时惊叫,却是闻他开口竟是男子腔调,小奴瞪大眼,只见来人身形瘦削,肤白如玉,眉宇间秀逸非凡,两眼盈盈,轻浮中又带着妩媚,远望是位姑娘,近瞧又是儿郎。
楚易之自顾自斟茶润口,复看来人,也觉诧异,“还是头一次有男子见我,如你这般面不改色。”
裴景熙虚心请教,“不知楚公子有何与众不同。”
楚易之叫口中茶水呛了一下,“你既然道我并无与众不同之处,为何还要三番两次登门求见?”
“人道,若问陈国事,必往留景轩。”
“呵,原来是为了打探消息,说说吧,叫我看看,你出的价钱够不够买你要的消息。”
“陈国水军大都督司徒定海。”
楚易之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北方士兵不习水战,不好生操练,这么快就想从水军大都督那里下手,若是我没记错,燕军似乎连零陵都未能拿下,现在考虑水战,为时过早了吧。”
“未雨绸缪,总归无过。”
“我看是公子过分乐观,原以为沈东桥率领八万大军归附燕国,燕军如虎添翼,或该势如破竹,高歌猛进,如今看来好像是我高看了燕人。”
“燕人南下,自有燕人的策略。”
“是么?我倒更加好奇那位靖南王,既不见他挂帅领军,也未闻他身先士卒,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是谨小慎微在后方压阵,还是担心暴露行踪,遭人刺杀。”
裴景熙笑了笑,“我要的消息楚公子尚未答复,转脸便向我探听起王爷的消息了?”
楚易之长叹一声,“五千金至多买得本公子一夜春宵,至于这消息,卖与不卖,可不是看银子多少。”
“那要看什么?”
“自然是看——我的心情。”
裴景熙从容起身,“那待公子有此心情,裴某再来拜访。”
楚美人笑问,“不度尽春宵再走?”
裴公子礼数周全,长揖再拜,“告辞。”
楚易之笑意深深,拱手相送,难得碰见这样的君子。
裴景熙踱至门前,忽又顿住脚步,“早闻楚公子是南国第一美人。”
楚易之微微一哂,“可惜入不得公子的眼。”
裴景熙不再多说,垂下眼帘径自步出门去。
星竹暗叹,夜间灯火昏暗,瞧不分明,若是白日相见,这位貌美的公子理当看出他家公子双目有疾,不能视物,再美的人物立在眼前也难知美丑。
楚易之目送客人离去,此人自称姓裴,通身气度不输世家公子,可据他所知,燕国裴氏好似并无这一号人物,若然只是个普通幕僚,一掷千金,似又太过。
他刚欲返回室中,却忽闻身旁侍女来报,“公子,大都督又送请柬来了。”
他蓦得沉下脸来,“拿去烧了。”
枯叶满山时节,疾风又遇恶火,火势滔滔乘风而上,慕容胤当然知道,身旁的某位少主一路上都在拿一种诡异至极的眼神打量他,他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那只雄心勃勃的野凤凰应当早有预谋,否则祭祀场合事出突然,安能一呼百应?
他取下腰上那只骨雕,入山当日,在山脚下与乡民分别时,英子夫妇追上来给了他这个物件,说是她族中信物,明言危难之时,若见此物,定会有人搭救。
唯独没想到这搭救之人早怀异心,他身陷困局,正须援手,对方筹谋已久,似乎也只差一个时机。
南征之事,即便重来一回,短时间胜算几何仍旧难料,燕军不习水战,山地丛林对阵更非燕人所长,化外山蛮若当真能够为他所用,假以时日必可成为南下的一支强军。
只是……到底于心不忍,这些孩子年轻气盛,向往山外海阔天空,却不知海天之下又有多少疾风恶浪,险患艰难,留在山中坐井观天一生庸碌或有遗憾,可一旦走进尘世,得与失便再无人能断了。
这一刻,慕容胤迟疑,或可说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分明是主动送来门来的,轮到他,却竟不忍心将这些未谙世事的孩子带离世代安居的故土,带去九死一生的战地,带往祸福难定无法预知的明天,以最冠冕堂皇的借口,逼迫他们用鲜活的骨血,去铺垫君王要走的那条通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