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这人但凡醉酒,总要跑到他书房里大闹。先是对他痛骂一阵,又臭不要脸扒在他肩头失声痛哭,骂的时候,还有三分醒,哭的时候却已是十分醉。
他骂的那些话,慕容胤至今还记得,倒不是王爷骂人有多么好听,不过是他翻来覆去只那些词句,叫他想不记住都不行。
“慕容胤,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半壁江山是我送的!”
“我告诉你,我陈国处处天险,我还有百万强兵!”
“我若不降,便是再战上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一定能取我江南地!”
“大好河山便宜了你,千古骂名却都由我担,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每次这人借酒撒疯,上来叫骂的时候,他都想将人拖出去一刀砍了,可到他骂完真的醉了的时候,他心中又生出不忍。
上了年纪的安乐侯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肩上唤他皇兄,唤得撕心裂肺,极是难听。
“皇兄,我真想你。”
“你不在,我把你的江山都葬送了。”
“你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无人对我好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习惯孤家寡人的滋味,可每到这时,他还是会禁不住想起裴景熙,那人去后,世上亦无人再待他好。
旧事不足问,但那一刻他们的的确确是同病相怜的,他虽看不起对方的软弱无能,却懂得他的孤独寂寞,所以国中人人传说,皇帝面前最大的红人不是殿上贤臣,不是身边谋士,不是后宫嫔妃,更不是哪个亲信奴仆,而侯府里那位南陈废帝,因为安乐侯无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好似都能怜惜容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借着那个同病相怜的人,怜惜一个不能对任何人示弱的自己。
守在厅外的卫士听见自家主子已醉得说起胡话来,终于忍无可忍领着手下转进厅内,“殿下,我家王爷已醉了,请恕我等少陪。”
慕容胤摆手叫他随意,景云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扶起醉成烂泥的主子,却听面前人忽然开口问道,“陈王贵体无恙乎?”
景云面生警惕,“殿下这是何意?”
守着一堆酒坛子盘膝坐在地上的人只微微一笑,指了指他扶在手里的醉鬼,“没什么,你家王爷十分惦念家中兄长,燕国一马平川,尽是些破落瓦舍,没什么可游赏的,带他早些回去吧,既然惦念,自然人在眼前,才能心安。”
景云虽然恼恨主子酒后胡言乱语,连王上的病情也与人透露,可不止主子惦念,他自己心中也担虑非常,“待王爷酒醒,我自当转告,需要我等送殿下回宫么?”
“多谢了,无须劳烦。”
“那我等告退。”
星竹十分害怕,他从没见主子这样生气,哪怕是上一回要将云松杖毙时,也没有现在这般可怕,都怪瑶琴姑娘口无遮拦,非说殿下夜宿千金楼,跟人喝花酒去了。
裴景熙气的并不是那人流连风月,好吧,是有一点不假。
只是,费尽心思将两个鬼灵卫虽从康王府要了出来,可过后如何安置,圣上那里如何安抚,康王府与顾家如何应付,要怎样才能彻底从此事中脱出身来,桩桩件件都是麻烦。
“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叫个姐妹来问问?”
瑶琴原本是随口一提,毕竟以她主子的脾气,便是当真在意,嘴上也断不会说出来,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却听对方吩咐,“去请。”
……
“姐姐所说,句句属实么?”
“自家姐妹,我骗你做什么,那南国的王爷真是个窝囊废,姑娘们还未近身,便已叫他轰了出来,忒得无用!”
“那六殿下呢?”
女子掩口笑说,“不瞒你讲,殿下一进门,姐妹们已争着抢着要接这单生意了,这等俊俏郎君可不是日日都能碰见,便是不收银子,大家也是愿意的,只是这位殿下实在不解风情,进来便闷头灌酒,一言不发。”
瑶琴瞧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那他醉倒之后,便无人进来料理?”
“别提了,醉倒之前还只是冷着脸不好亲近,这醉了之后,便凶得狠了,粉蝶儿大胆,原还想进来伺候一番,趁机结个露水姻缘,谁想半片衣角都未碰得,就叫这凶神恶煞的人给按在门板上了,吓得再没姑娘敢进来。”
瑶琴塞给她一袋银子,“辛苦姐姐跑一趟。”
“辛苦什么,走了。”
“送姐姐。”
“别送了,别送了,歇着吧。”
星竹偷眼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公子,那个姐姐已回去了。”
“去,叫剑霜跟剑霖将殿下接回来。”
“哎!”
裴公子斟酌一瞬,叫住小奴,“不,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