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基本还没被明韫冰听到,梁陈的心音就又冒出来:“他怎么长的那么美,随手削个东西也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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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梁陈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那乌篷船猛地一翻,安静的水波就像被打破的镜子似的,急剧地抖动了一下,摇碎明月。
他收敛心神,想到这既然是朴兰亭的留书梦,那么必定是它的记忆了――这人是他吗?朴兰亭想告诉他什么?
它那具老头皮囊,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它本身――它所维系的危险法阵,阵眼里是明韫冰剪烛的留影――是神明赋灵。那神明会是降真吗?
可他也说了,降真和明韫冰根本没见过面。
那么那种堪称温情的视角,会是你的谁呢?
……勾陈吗?
没有隐私,梁陈的这些想法就潮水倒灌似的泼了出去,洒在明韫冰冷漠的鼻梁骨上,落到他苍白的皮肤上,一层近而远的探问。
明韫冰冷不防望进他眼中,回道:“不知。”
梁陈的心音不由追问:“你记得什么?”
“冷,”明韫冰顿了一下,移开视线,“不欲死。”
不欲死?
什么意思……梁陈却不由想起他身上的两刑。不知罪名的责罚。
河中央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梁陈不由走近,看见月色下,有个人披头散发地趴在船舷上,倾倒的酒壶泛开一阵米酒的甜香,因为并不醇厚,显得有些不适的醉人。
乌篷船靠着岸,野渡无人。
梁陈站的很近,但那人就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破风箱似的不断地咳嗽,水波荡漾,从衰败的气音听来,已是病入膏肓了。梁陈借着月光一看,忽然发现这人他认识。
这是前朝一位赫赫有名的丞相。
新朝的前朝,国姓是顾,顾姓绵延三百多年,在平修十五年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内乱,从此国力急转直下,直到被梁陈他大哥梁昭起义推翻。
前朝那场内乱原自藩王夺权,远在辽东守疆的郡王被芈族煽动,用金钱勾结宦官,密谋夺权,苦心经营了二十年,又里通外国,才迎风展旗,把个神州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当时的皇帝软弱无能,听说急报,沿路城池没能拦住叛军,一路打到离汨都还有百里,如入无人之境。皇帝吓得带着后宫佳丽和文武百官一路骑马逃向蜀地方向,启程之前在朝堂之上议事,本着不责众的想法,持降的人一拥而上,恨不得用舌头把皇帝和皇宫连夜叼到蜀地去。
而从头到尾都坚持守都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这位名臣。范文正。
这是一位文臣。他出身寒门,寒窗苦读十载,拔得头筹为臣。此后兢兢业业,未曾休息过一日。据说科举之前,他在寺院里借读,每晚都给自己事先准备好一天的饭食――也就是两块饭馍,放在瓦罐里,桌边,一天吃两餐,不动如山。
修身齐家,治国安民,平天下。
他后来位极人臣,生活仍然清苦,府邸也简朴如民,并不铺张。一得俸禄,总是散与义学义田。
当时西狩,范文正不主张逃,认为可以一战,汨都不可弃,于是皇帝带人连夜走了,留他守空城。叛军到后,不出一日就砍瓜切菜般把留下的老弱病残驻军掀飞,冲进皇宫,就要称王。
请文名颇盛的范文正先生拟旨,拟完呈上来,毒中之毒舌,反叛的被引经据典,骂成了比魏武帝还奸的奸人。
派人去抓来,人根本没逃,他见了叛乱的郡王,以“竖子”相称,于是被打进水牢。
然后是令人发指的折磨。这段正史,梁陈没有看第二遍。他只知道后来范公已经脱相,不成人样,及至大将军一路打来收复失地,将幼小的太子扶上帝位,重立朝政,已过了十五年。
他被请出来为小皇帝伴读,掌下是山河破碎。
范公主持大局,将百废待兴的事业收拾一新,勉强整出了一派气象。
但小皇帝跟他爹一样废物且爱玩,在宫里爱上了不阴不阳的太监――这些人顺着他,范公并不。于是放权放的犹如洪水,还没长到二十岁,就吃成了一个二百斤的饭桶,别人问他“皇上,上朝否”,他回“此物善,此物味美”,范公教他“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只记得“小鲜儿”。
范公万分无奈,谁知越念这二百斤的少年越逆反,最后竟至于厌恶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势尚且稳定,等皇太后病殁,肥如球的少年天子把权柄当蹴鞠踢给一群阴阳人的时候,就出事了。
宦官只想要搜刮民膏民脂,大肆敛财,而很快就发现,挡在面前的第一道墙,就是范公。于是这帮阉人便散播谣言,罗织罪名,派他们的干儿子开始雪花般上折子,同时给皇帝吹耳旁风,吹来吹去,给范文正吹出了整十条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