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网格一拉一收,明韫冰就牙齿打战,溢出一身鲜血,像永远无法愈合。
血渗出来,把长发都打湿。
梁陈像一个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忽然目睹了故乡的毁灭。
他一时无措,心慌意乱之下,揽住了鬼帝,让他半靠着自己的膝盖。
明韫冰碰到他,不知怎么,颤抖不休的身体像略有缓和,低喘了一口气。
鬼族的血比人的更冷,但会更多吗。
谁又知道。
明韫冰的手指搭在梁陈衣袖上,掐出两朵嫣红的花,偏头在他臂弯:“诸天……”声音断了,极痛之下拉扯地嘶哑,又瑟缩起来,双眉和牙齿都在不堪忍受地轻动。
梁陈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又不敢动又听不懂,只好倾耳,低声问:“什么?”
明韫冰却回不了了,那些光芒利刃一样往上剐,病毒般迅速传播,穿过锁骨爬上脖颈,冷汗浸得水光淋漓的苍白皮肤逐渐被漫溢的血覆盖,他像被关在一张恶毒的网里,渐渐地任由灭顶之灾淹没。
焦躁转眼要把梁陈扼杀,他试图动了动那“血奴契”,全无动静。
常人受难梁陈尚且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他。
一阵风掠过窗口,很轻的踏足声。梁陈抬眸。
――为什么有个更何况?又为什么非得是他?
石火间,一线念头穿过脑海,像长风终于吹开了十分沉重的纸镇,于是千年前落笔的爱意一息便飘卷在了晴天里。
一道苍老而突兀的嗓音道:“诸天神佛印。”
床帐一动,冷梅的风掀开两侧,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一地的狼藉里,有个穿烟灰色旧道袍的老者肃然而立。
这老者腰脊挺直,像永不会折腰,端正如松,脸上皱纹都如刀削斧砍,因苍老而垂下的眼皮压出了一双瞪谁谁怕的三角眼,面相略凶,但胡须与袖沿皆干净如雪,就像一棵为细草遮风避雨的雪松一般,于是中奇异般带出了点慈祥的气度。
有一点笑意装在那双端肃的眼睛里,矛盾又和谐。
梁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朦胧间有孩子哇的大哭声一闪而过,并不真切,梁陈蓦地一激灵,已猜出此人身份,脱口道:“朴兰亭。”
老头略微颔首:“有客自远方来,恕无远迎。”
梁陈自然一百万个警惕,何况徐晓晓的魂魄大概率是被此人取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什么,便说:“不敢。”
他掌心流光缓缓聚集,渐渐成长剑模样,却听朴兰亭先一步道:“吾无恶意,不须刀兵相见。”
梁陈眼中一闪,发现这老者身上的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净,像雪山上的一层雾,然而又仿佛染了点很淡的胭脂色,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肯定不是人。
他未放下戒心,蹙眉间刹那光已经四溢而去,凝结成形八爪鱼一般凌空对着朴兰亭,好像一句不对,就把他五花大绑再绞个碎。
“……”梁陈一愣,才发现自己竟然照抄了渎神的模样,那光化成的荆棘与明韫冰的渎神一模一样,只是像从泥潭里捞上来冲干净了,变得有如神木。
朴兰亭的衣袂飘了起来,几乎融入雪里,他开口道:“鬼帝沉于离思湖百年,神魂迫散在三阶天,杳然无踪,肉身受三十三层天平劳两刑,其中平刑又叫诸天神佛印。”
“百年前吾于人间游历,在流渡遇见鬼帝幻影,彼时他便是这形貌,两刑之痛,水浸可微缓,吾将这具躯壳沉在湖下,不想渐渐五十丈冰封,荆棘刺出,随后离思成了三层。”
“流渡……”
那是梁陈的故乡。
“正是。”
梁陈其实知道。
许多平时里不干人事、为非作歹的恶徒,常常会有飞来横祸,或摔断了腿,或头上长个瘤子,或是一直偏头痛,这叫天诫,是上天给人的惩戒,对人轻,对鬼重。
一般都是一些小神去布诫,或在梦中,或在照水时,忽然浑身一激灵,恍惚间神明已历数了罪,回去便会头昏脑胀――但神陨时期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
神都没了,怎么诫,谁来诫?
自然鬼帝是恶贯满盈,但所有天诫里最重的也不过是天打雷劈,紫雷轰顶,神魂俱灭――怎么会有个诸天神佛印?再者神明一早陨灭了,又从哪来的诸天神佛?
梁陈脑子里有些混乱,又想到,鬼帝的幻影若是百年前被朴兰亭捡到带回了十叠云山,沉于湖底,当时的他就身受这种天诫,他的魂魄不在这里早就不止几年了。
再者,即使明韫冰是一场从千年前拖到现在未尽的惩戒,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受了这听都没听过的两刑?
他为祸人间,不是已经有勾陈上宫以凛铁冽钉封死灵窍,在抱魔柱上身死魂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