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来,柳书贞怀里便多了一张贺信,疏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柳书贞低头展开那信,和她新婚夜那一晚一模一样,仿佛如梦。
“此处是何地?”柳书贞问那小人。
小人向她们一欠身:“此处是梦中梦里境,无尽奈何天。”
缭绕的云雾推着两个不死不生的亡魂往前走:“请进。”
疏桐小心翼翼地扶着柳书贞,她略微垂眼,看了这小丫头一眼,说道:“不恨我吗?”
“姑娘,你说什么呢?”她回,“你不问,我何曾想过恨?”
“你知道吗……”
“什么?”
“……”柳书贞受着一路花开的梅色,绕过离思湖,走向了西岭,那儿的台阶下正有人来迎,已经欢欣雀跃地跳了起来,高高挥手。
疏桐犹豫了一下,也挥手起来,两方就像两只斗艳的孔雀一样对着摆了起来,越摆越快,撒欢似的。
柳书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这静谧的湖光山色,高天厚地,辽长阔远,白山黑水,黑白历历得人几乎落泪。
她忽然摇头,轻轻笑了笑,没再说话,抱着一卷书,缓缓地和她的姑娘踱了过去。
你知道么?我看错人了。
那诗只合该给你们。他也配么?
昨日仗剑出候门,今朝煮酒慰此身。
桑之落矣人已困――
柳暗花明若君归。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桃夭》
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
第14章 三不问 盘错
梁陈像喝了一口极凉的水,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心脏还因为梦中已逝人而念念意难平,未解心冰。
柳书贞的留书还在床头,那朴素的几段贺词,是她所得世界的全部善意。魂散之际,她所能留念的最后记忆,也只有几面之缘陌生人毫无芥蒂的贺喜了吧。
梁陈突然开始好奇这义学里是如何“了愿”的。
能够一只常鬼放弃记忆,放弃生死,放弃存在的付出么?
正想着,忽的发现自己身上的荆棘都散了,皱缩得惨不忍睹的衣袖下只有更惨不忍睹的紫黑淤痕。
梁陈早年当过小叫花子,但那毕竟是早年――当朝皇帝梁晏因为和胞弟年龄差了两纪,接回梁陈后基本就是把他当儿子娇生惯养的,把他养的又白净又矜贵,就像三十三层天疏荡里一朵不经风雨的和光同尘。
梁陈五岁以后就没受过重伤,随便磕着碰着都是好大一件事,需要太医院的高人们排着队来问诊下药的,自然也养出了一身好皮子,如天如玉,全无一点瑕疵。
他虽然乐意四处乱闯,也学刀剑,但还是花架子多,为了能在各种苏视倒霉的时候飞来一剑力挽狂澜――好骗小姑娘。
这会儿被那渎神荆捆了一夜,就像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似的,小臂遍布勒痕,他惊得一路掀袖,直翻到肩膀又脱了衣服,可算是确定了――他全身没一块好皮!
梁陈一时被这惨状惊了,呆了半天,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他才颤颤巍巍地想起来要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然而心里已经有点恍惚了。
于是恍惚地想:……赔钱还是赔人?
谁知一转身,梁陈的魂差点直接从天灵盖旋上第一阶天――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床榻已被染红了一大半,鬼帝正背靠着他微微蜷缩起来,凌乱的长发沾血丝丝缕缕地在身上黏出了一张血网。
梁陈脑子里万道念头刹那中断,只觉得脑髓都冻住了,什么“问罪”“赔人”都就地死去。伸手将明韫冰的肩头掰过来,只见他额角血肉模糊,那内侧墙上俨然一团血渍,显然方才那声响就是这么磕的,而且在梁陈读留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
几缕发丝走在明韫冰脸上,像千年素瓷上的裂痕,一道道都惊心,裂开了叫人心止不住坠下去的黑。他额上那伤口一道灼眼金光一亮,显出了一枚纹路十分复杂的玉玺章印。
那刻印是叠在一起的,像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拿着玺拿明韫冰脑门当纸盖了个轮回,叠得根本看不清一个字。只能看到金浓得发红,而赤金色的光死死地烙在明韫冰额上,像融化的太阳一般流下来,烫伤他。
他密如黑蝶的眼睫倦倦地垂着,随着梁陈的一扯,有气无力地微微一扇。
不曾看他一眼。
血是哪儿的????
那印记的光芒细线一般爬下来,伸入明韫冰领口,梁陈六神无主地一翻,瞳孔狠狠地一缩。
那些光线明明像没有实质,但却蛛丝一般细,亲亲密密地勒在每一寸皮肤上,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割出草叶一般凌乱的口子,又如有实质地赖在里头,互相牵连,互相拉扯,像有生命一样,彼此交织,形成千杂万错的网,罩在这具精瘦苍白的躯体上,将他残忍地割出千万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