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楹背过身咳过两声,执柔犹豫着问他:“陛下,要不要回去?”
“同朕讲讲,你还看见了什么?”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轻轻晃了两下。
遗憾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便叫人觉得生出了一丝怜惜。
“今日的月亮格外大,天上有云彩,把月亮都照出毛边了。桂花树得有两人合抱粗,地上种着一种开紫色的花,三五丛连在一块儿。”执柔耐心地将自己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有时候怕他不懂,还会在他的掌心勾勾画画。
柔软的指尖扫过掌心,觉得有些痒,齐楹仍不舍得松开。
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唇边笑意浅浅。
说无可说,执柔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连倦鸟都睡了的时辰。
齐楹手中的灯越来越暗,最终,灯花一闪,彻底熄灭了下去。
偏他浑然未觉,仍握得很紧。
执柔垂下眼,轻轻去摸了摸他执灯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我来替陛下提一会吧。”执柔提议。
“不冷。”他笑。
水中的鱼甩了甩尾巴,冒出一串气泡,水面上便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齐楹唇边的笑意恬然,无知无觉地握着那盏熄灭的灯,半垂着的眼睫,被月光照落出一圈细密的剪影。
有女人的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执柔微微一惊,却被齐楹攥住了手。
是大长公主的声音。
“如今这一切,你可称心如意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另外一个人终于开了口:“是。”
这声音太过谙熟,叫执柔睁大了双眼。
是尚存。
齐徽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坦诚,声音都开始颤抖:“当年薛伯彦一力蛊惑父皇,派我远嫁和亲,我与你十几年情分,迫不得已求至你门下,希望我们尽早成婚,你却把我拒之门外。尚存,你可知我在赤城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尚存没有在说话,因为齐徽明显在落泪。
“五年,整整五年。我与四名北狄女人共事一夫,我还失去了一个孩子。”齐徽的声音带着哽意,“而我如今才知,你竟早有一女。如今想来,当年你与我看似情深意笃,实则早已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儿女绕膝,所以才不愿娶我。”
“我在北狄被他们凌。辱之时,你有女儿承欢膝下。我千里迢迢从北狄回长安,风餐露宿,只盼着从此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你却叫陛下答允尉迟明德,将我送上绝路。”她声音不高,却满含痛意,“尚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狠心?”
夜风寂静,齐楹对着执柔微微摇头。
执柔与齐楹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用力,齐楹抬手轻轻拍抚,让她放松下来。
另一边,尚存终于开口:“北狄不是绝路。”
啪。
一记耳光,分外清晰。
“这是你欠我的。”齐徽的声音决绝,“从你决心辅佐齐楹登位之日,我便早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鸿图大业。他是什么样的身子你难道不清楚?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他侥幸残喘至今,你还要强求他日理万机,百上加斤。他若死了,你又要辅佐谁,还是索性向薛伯彦摇尾乞怜?”
“他一个瞎子,好好活着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尚存,你敢说自己绝无私心吗?”
后面的话执柔都没有再听进去。
耳中唯余下那一句,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这句话。
齐楹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刚好二十一岁。
他孱弱、多病,执柔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像是残喘在风中的幽微之火。
尚存叹息了一声:“殿下照拂陛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吗?”
“他虽看不见,却学贯古今、世事洞明。殿下觉得他的寿数无多,便只希望他平安度日,可对陛下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
“活着,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尚存是能懂齐楹的人。
纵然此刻,齐楹面无表情,执柔亦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动容。
齐徽久久无言。
“尚存,你总是能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好。我幼时不合群,也是你总在带着我玩。我性子孤傲,喜欢我的人太少,也唯独你,对我最好。”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我却成为了对你来说,如此不重要的人?”
看着月色之下,齐徽依然明艳动人的脸,尚存缓缓道:“因为尚存争名逐利,贪慕虚名权势,利用你求荣争宠。这等鼠辈,不配与殿下谈情。”